换妾

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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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南一行, 一路上可谓顺风顺水,比原估算的早到了好几日。

听闻孟松洵要来,嵇南老宅的管事已将一切都打点妥当, 按着祖制, 以正妻之礼将柳萋萋的棺椁葬入孟家祖坟。

这般不合规矩事儿一传出去,很快成了嵇南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斥责孟松洵此事做得荒唐,亦有人赞叹他的情深,听闻那妾下葬后,他日日都会前往她的坟前看望, 往往黯然失色地呆坐上一个多时辰。

如此过了十余日, 孟松洵才动身离开嵇南,只这回他走的并非水路, 甚至未回京城,而是继续南下至澜州,入城后的头一件事便是直奔苏家宅邸。

苏家是澜州有名的医者世家,苏家祖上是前朝太医院的御医, 致仕后便在此定居, 世代行医, 还做着不小的药材生意, 家境殷实。

孟松洵自报家门后, 苏家门房急匆匆往里禀, 很快便将人恭恭敬敬地请进了花厅。

喝了一盏茶的功夫, 便见苏家大爷苏泓小心搀扶着一个年迈的老者而来。

那便是苏泓的父亲苏家老太爷。

苏老太爷显然还记得孟松洵, 他倒是丝毫不惧孟松洵时如今的身份, 只在那圈椅上坐下, 瞥了孟松洵一眼, “孟家小子,倒是许多年不曾见过你了,怎的突然来信,说要来苏家拜访。”

澜州苏家不是旁的人家,正是原京城四大制香之首的顾家家主的原配夫人,苏氏的母家。

京城冬日寒冷,当年顾湘绯南下来外祖父家避寒时,孟松洵也曾跟过来两回。但打十五年前顾家出事之后,两边便再无交集,孟松洵突然写信提出来访,于苏家而言,的确令人疑惑。

孟松洵环顾四下,却是面露犹豫,“晚辈有事要与老太爷、苏叔商议,可否……”

苏泓是个聪明人,哪里看不出孟松洵是有要紧的话要说,抬手示意花厅内伺候的婢子们悉数退下。

待厅内仅剩下四人,孟松洵才拱手冲苏老爷子道:“今日,晚辈是给苏老太爷送礼来了。”

“礼?什么礼?”苏老爷子挑了挑眉,不屑地低哼一声,“我这把老骨头还未活到古稀,怎的,怕我死了,提前给我祝寿来了?”

见苏老爷子冲孟松洵这位武安侯,毫不客气地摆出这番脸色,苏泓不由得在心下摇了摇头,自打苏家老夫人走后,这苏家老太爷的脾气是越来越执拗古怪了,苏泓唯恐孟松洵听了这话不高兴,歉意道:“父亲向来爱开玩笑,侯爷莫放在心上。”

孟松洵闻言无所谓地笑了笑,“怎会,看老太爷这般康健,晚辈反觉甚是欣慰。”

说着,他看向立在身后一小厮,“阿绯,过来见过苏老太爷。”

那矮矮瘦瘦的小厮忙应声,上前一步,“见过苏老太爷。”

苏家老爷子随意打量了这小厮一眼,却是不悦地质问孟松洵,“小子,说好要送我的礼呢,怎的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晚辈要送老太爷的礼,不就在您面前吗?”孟松洵神态自若地答,旋即看向那小厮,“阿绯,你不是有东西要送给老太爷吗?”

那叫“阿绯”的小厮听得此言,果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面前的苏老爷子。

苏老爷子接过那轻飘飘的物什,却是满脸嫌弃,“这是什么,帕子?”

他捏了捏上头的绣花,眉头顿时蹙得更紧了,“我一个老头子,要这帕子做什么,还有这上头绣的是什么,野鸡……”

“不是野鸡,是仙鹤,是延年益寿的仙鹤……”

一个温婉轻柔的声儿骤然响起。

苏老爷子却仍未发现异常,继续自顾自念叨:“这哪儿像仙鹤了,这翅膀绣的,肥乎乎的,哪里飞得起来,就这女红,简直和我们念念……”

言至此,他蓦然止了声,缓缓抬眸看去,这才看清了眼前小厮的模样。

看着这熟悉的眉眼,他手微微颤抖起来,张了张嘴,却因着激动,嗓子里竟一时发不出丝毫声响。

“外祖父……”

看着那张秀丽的面容,苏老爷子僵着身子,在同样震惊不已的苏泓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你……喊我什么?”

“外祖父……”

说话的人已是声音哽咽,泪流满面。

苏老爷子几欲站不住,既高兴,又难以置信,生怕只是一场梦,只一个劲儿地摇着头,“不可能,不可能,我家念念分明已经,已经……”

恐老太爷年岁大了受不住,孟松洵见状忙上前道:“老太爷莫太激动,此事原委晚辈会细细同你们解释清楚。”

半个时辰后,孟松洵才自花厅出来,他带着身后的小厮,由苏家家仆领着,去了苏泓安排好的客院。

甫一入了屋,孟松洵便用帕子替柳萋萋拭起了眼泪,不过这么一会儿,她一双眼睛都已哭肿了。

孟松洵不由得心疼道:“你身子本就未好,哪经得住这么哭。”

“我只是没想到,还能再见着外祖父。”柳萋萋的嗓音仍有些哑,自隆恩寺一劫后,她死里逃生醒来,便记起了许多往事,关于顾家,关于她的身份,她都记起来了。

她抽了抽鼻子,“过了那么多年,外祖父比我记忆里的模样苍老了太多,从前他惯是爱将我抱在膝上逗我玩的,现在他却连走路都开始晃晃悠悠,外祖母也已经……”

见她作势又要哭,孟松洵将大掌落在她的额顶,温柔地安慰她。

柳萋萋的亲生母亲苏氏是苏家长女又是唯一的女儿,自小倍受父母疼爱,当年,得知顾家出事后,苏家老太太悲痛难当,因着打击太大,很快便郁郁而终,撒手人寰。

从柳萋萋失去记忆到如今,已逾十五年,一切都如做梦一般转瞬而逝,却已是物是人非。

见她哭了一小会儿,却是面露倦色,孟松洵将她抱起来,放到了床榻上,她先前伤得太重,险些丢了命,如今是一点也累不得。

“好生睡一会儿。”

见孟松洵温柔地替她掖好被角,又想哄她睡去,柳萋萋却是伸手拽住他的衣袂,“阿洵哥哥,我想与你说说话。”

从京城一路过来,她几乎一直在休息,鲜少有机会和孟松洵认真地交谈。

第66节

“好,想说什么?”听得此言,孟松洵将她扶坐起来,靠在一个软枕上。

柳萋萋抿了抿唇,沉默片刻才道:“这几日,我总是反复梦见顾家出事的那一晚,我真的很想知道,当年那些人为何要杀了我母亲,顾家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让他们下此狠手。”

还有传闻她父亲当年发狂,杀了所有顾家家仆之事,恐也有内情,她不相信,她父亲那般温柔良善的人,会无缘无故变成那般。

柳萋萋的伤本就未好,又是刚恢复记忆不久,孟松洵就一直没怎么仔细问她关于当年之事,如今听她主动提及,便顺势道:“念念,杀你母亲的那些人生得什么模样,你可还有印象?”

听得此言,柳萋萋努力回想了片刻,却是失望地摇了摇头,“当时太小,记忆实在模糊,记不大清楚了。”

且幼时之事,她并非一点不差都想了起来,仍有许多事若遮着云雾,朦朦胧胧,看不仔细。

她只能尽可能向孟松洵描述她记得的事,“他们好似在向我母亲讨要什么,还说了不少威胁的话,可我母亲却并不屈从,骂他们丧心病狂,还骂他们做梦,后来就被……被……”

想起苏氏被那长剑穿透,鲜血四溅的模样,柳萋萋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忍不住蜷缩起了身子。

“好了,莫想了……”

孟松洵抱住她,轻拍着她的后背,明白让她一遍遍去回忆亲生母亲死前的惨状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还有哥哥,若非为了我,他兴许不会死……”柳萋萋哽咽道。

正是为了引开那些人,他才会选择抱着她的衣裳跳下了悬崖。

感受着怀中微微颤抖的娇小身子,孟松洵收拢双臂,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他知道她为何愧疚,可她并不应该愧疚,那些往事不该成为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念念,不是你的错,错的是那些人。”他伏在她的耳畔,嗓音低沉,若发誓一般道,“我一定会寻到真相,还顾家一个清白!”

翌日,苏家老爷子突然重病卧床,听说前一夜还有人听见其在屋内失声痛哭,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孟松洵去老爷子屋里看望了好几回,于第三日清晨启程离开澜州。

他走得极早,起身时天还未亮,睡在西厢的柳萋萋甚至还未苏醒。

为怕她难过,孟松洵并没提前告诉她他要离开的消息,只临行前,悄步行至她床榻前,将她唤醒。

见她睡眼惺忪地看来,孟松洵薄唇微抿,低声告诉她,“念念,我要回京了。”

柳萋萋霎时清醒过来,忙坐起身,“怎的这么快?”

“我不能在澜州待太久,恐引人怀疑。”孟松洵撩了撩她凌乱的青丝,“这里有人会照顾你,我也不必太过担心,我会再派几个信得过的,在暗处保护你的安全,放心,没人会再伤害你。”

虽他这么说,柳萋萋眼圈仍止不住泛了红,她捏着孟松洵的衣袂,明知道自己不能留他,可却舍不得他走。

不仅是因着青梅竹马的情谊,打从他将自己从沈家救出来,对她千般万般好,她早已习惯事事依赖于他。

“别哭。”孟松洵最见不得她难过,忍不住安慰道,“我们应当很快便能再见。”

柳萋萋闻言眸中顿时跃动起些许光亮,“有多快?”

孟松洵思忖许久,其实他也说不好。

前头在京城,他刻意在灵堂做了那样的戏,为的就是给那些隐在暗处的人证明柳萋萋的确已经死了。

因而短时间内,他不可能再来澜州。

好一会儿,他才答:“少则四个月,至多不过半年,待京城的风头一过,我便来见你。”

看到她在听到“四个月”时失落的神情,孟松洵浅笑了一下。

他没有告诉她,到那时再来,她已不再是那个来自迹北的柳萋萋,而他或还有别的目的。

柳萋萋兀自难过之际,却觉额上一热,抬眸看去,便见男人眉眼温柔,信誓旦旦道。

“念念,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