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禀完, 便退了出去。
宝因心下一阵骇然,上月中旬,西南那边的文书送来,因没有任何迹象可证明她大人谢贤和郑彧跟郡县丢失相关, 故皇帝虽气恼, 却也只能以两人识人不清, 再三保举无能之人, 有徇私之嫌,罚了两年俸禄。
除此之外, 郑彧的事还波及到了七大王,因皇帝胸痹加重, 仍在静养中, 原本的庙祭本是七大王和太子一同代帝祭祀, 可几日后,却以七大王感染风寒,改由三大王李风替代了。
谢贤的司徒公也被罢免, 只余尚书右仆射。
圣意不再顾及世族, 朝堂出现了波动, 七大王怒不见郑彧,谢贤委靡告假好几日才重新上朝。
家族权势受阻, 或许是心有郁结, 自去年以来,断断续续生病的范氏也再次遭了场大疾,卧榻多日。
远在外地的三姐谢絮因携儿带女, 匆忙赶回来侍疾。
她那时也去看过一回。
明明都已无碍, 怎会突然便严重了起来。
想着这些事, 宝因连晚食都没能顾上吃几口, 早早便沐浴歇息了,只是躺在卧**,辗转反侧许久,也没能入眠。
守在帷幔外,没什么困意的玉藻坐在方杌上做着针线活,听见床帏里的细微动静,小声安慰:“大奶奶不必忧心,太太会没事的。”
宝因睁开眼,泪水不受控制的滑落,声音里带着整日的倦意:“我明日带着兕姐儿回去一趟,怎么也该探望探望,三姐离那么远都回来了,还一直在那侍疾,倘若这次...那岂不是我的不孝了。”
玉藻明白女子的意思,是想要回去侍疾,可如今府中事务管着,离开太久,难免叫有心之人给搅乱了,而且又有身孕。
只是孝顺当头,嫡母已经重病不醒,谢三娘子都侍疾这么多日了,身为女儿,再不回去,着实叫人诟病。
她咬了咬唇:“大奶奶要去几日?”
不动声色的抬手擦掉眼泪后,宝因从容开口,不似在哭的人:“要看太太情况如何。”
拾掇好针线,放在罗汉榻边的高几下后,玉藻拿来烛台架,放了三支蜡烛上去,一一点燃:“那我跟着一块去。”
“红鸢跟我去便行。”宝因还是有些不放心东府和福梅院那边,若要留个人下来做耳目,自然是从小便侍奉自己的人,心事被人疏解,她也打起了呵欠,“你看着点府里,不要出什么乱子。”
心里正在担忧这个的玉藻立马答应下来,察觉到女子的困意,不敢再拖延,赶忙吹灭油灯,去了外间睡觉守夜。
夜深后,万物陷入一片寂静。
...
卧床前,三尺远处,高几上的蜡烛一寸寸燃着。
微弱的烛火照映着屋内,床帏里的人眠意浅薄,时醒时睡。
随着烛泪爬满烛台架,窗外幽深的夜色也渐渐转为青色。
寅时醒来后,宝因便再不能入眠,好不容易熬到卯时,她喊来李婆子,把照看府内的事情吩咐了下去后,又让人去备好车驾,收检了几样补药一块放上去。
今日是初五,需要去福梅院请安。
她洗漱梳好妆,先让乳母抱着林圆韫去角门外,自己则携着红鸢去了郗氏那里。
刚穿过游廊,便遇见桃寿用漆盘端了两盏热汤来,瞧见女子,她也有眼力见的主动说笑道:“表娘子在里面,卯初就来了,陪着太太一块念完佛经,有表娘子在,里面都用不着我侍奉了。”
宝因边解开身上的莲青木芙蓉披风,边轻轻颔首,随后进屋去万福请安。
原还在与妇人说笑的郗雀枝回过神,连忙松开挽着郗氏臂膀的手,像是只受惊的鸟,两手松松握拳,屈膝行礼。
有了喜爱的晚辈在旁边,郗氏看起来柔和了些,听到女子要带着孩子回谢府去也不说什么,只嘱咐道:“母亲病重,做女儿的是该回去瞧瞧,但兕姐儿年纪还小,不宜在那病房中久待,看过几眼便抱出来,你也怀着身子,不要让我那还未出生的孙儿沾惹了什么晦气才是,侍疾这样的事,想来你那两个阿姐和母亲氏能够理解的。”
话尾处,又言:“府中你也不用担心,航姐儿虽然不能帮你,但有雀枝在,她在家中时也管过几日家。”
宝因看过去,带着审视的视线轻飘飘的落在妇人身旁。
郗雀枝也紧忙低眉顺眼,敬小慎微的说道:“姑母太瞧得起雀枝了,去年大父丧礼,我只是帮母亲和叔母她们打理了些丧务,那不过是些九岁孩童也能做的事罢了,到了建邺来,姑母府上便有郗府十几个大,其中事务繁杂,也只有表嫂这样的人才能打理的有条有理,若叫我来理,怕是要闹笑话的。”
前面这番话是讨好女子,后面这番话便是要赶紧讨好妇人:“想必表嫂也早已吩咐了人下去,姑母要一心叫我去管,我可要疑心姑母是不乐意雀枝陪在身旁说话解闷了,我昨日刚来,您就要我指使我去别处,既不喜我,我明日收拾收拾回去便是了。”
郗氏也吃这套,笑着言语:“罢了罢了,多留你几日在我身旁陪陪我解闷也好。”随后便转头对女子说道,语气慈和,“你也早些去吧,不要耽误了。”
宝因面色淡淡,瞧完姑侄情深,脑袋轻点,步履微动,撩帘出去了。
眼睛觉察到门帘动了动的红鸢,也马上掸开手上的披风,人一出来,便手脚利落的披了上去。
宝因脚下虽未停,却走得缓慢,一面还低头系着结,及地的裙摆也被轻轻踢起。
红鸢便跟在后头,仔细整理披风。
绕过廊柱,出了院门,行走在府里,又跨过二门后,主仆二人一路到了西角门外。
见人出现在府门口,小厮连忙搬下车凳摆放好。
在登车前,宝因偏头亲眼瞧见林圆韫与乳母坐在后面那辆车上,才放心的由侍女搀扶着踩上车凳,手落在腹部,有些艰难的弯腰入车舆。
牛车平稳驶到长极巷谢府时,已是两个时辰后。
李傅母早已等在角门,人瞧着老了不少,眼睛是红肿的,还不停在抹眼泪,直到见到林府的车驾来,才有了些笑意。
她碎步跑下台阶,亲自去车帷前,扶着女子下来,人刚站稳在地上,便止不住哽咽道:“五姐回来了。”
看着眼前人哭了许久的苍老模样,宝因鼻头发酸,不由得动容,李傅母是随着陪嫁到谢府来的侍女,后面又照顾她们这些哥姐儿长大,范氏对她而言,那已是亲人。
她伸手握住仆妇来扶自己的手,又拿出丝帕,帮忙擦着眼泪,极力忍耐着哭意:“母亲可还好?”
李傅母摇头,又捂嘴哭了起来,只是不敢出声,毕竟人还没走,哭起来算怎么回事,可又止不住心中的伤心,便只有偷偷哭,想来从昨日到现在都是如此过来的。
正巧,这时乳母抱着林圆韫下来。
宝因伸手牵过女儿,让她叫人,也好驱散驱散仆妇心中的哀痛。
已快一岁半的林圆韫乖乖喊了声,虽口齿不大清,听着却软糯喜人。
仆妇连连笑着点头:“兕姐儿长大了,你外祖母要是能听见,怕是马上就能醒了。”
说了几句话后,李傅母也终于反应过来,她们还站在府门口,急忙侧身邀人先进府里去,又说十姐谢珍果知道女子要来,卯时起来便在等着了。
把林圆韫交给乳母后,宝因抬脚往谢府走去。
红鸢忙上去扶着。
几人到了西棠院,果不然是谢珍果最先起身,直接奔着女子来了,眼睛也是哭过的:“五姐。”
宝因浅笑着,没有任何话语,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像小时候哭的时候那般安慰。
没一会儿,屋里又走出名妇人,笑着喊道:“五姐。”
她身后的两个女儿也跟着万福喊了“姨妈”。
“三姐。”
宝因也回了个笑,又夸赞了几句外甥女。
谢絮因比她要大十来岁,女儿也都十三四岁了,如今虽已三十好几,却仍可见风姿绰约,性子最为祥和,不争不抢,跟着丈夫外放也不抱怨什么。
范氏总爱说,她生的大姐过于刺,生的三姐又太柔。
上次来探望时,谢絮因还没到建邺,这是她们时隔十一二载,再次相见。
妇人亲自拉着女子上了台阶,往屋内去。
进了门帘,宝因抬手轻扯系带,脱下披风递给侍女后,便先去到里间探望范氏。
靠近卧床,先就看见妇人双目紧闭,消瘦不少,鬓边生了白发,脸色没有半点气血。
她鼻翼翕动,偏头合眼,泪水成珠,似明珠般的大小,接连滑落下来,实在忍不住这哭意,连忙扯出丝帕,拭去。
“五姐,你得注意身子。”看见这副情景,已哭过的谢絮因也被惹得哽噎,她上前搂着女子走去外间,“昨日大人连夜就请了医工来,只是气血攻心,昏了过去,缓过来便好了,你腹中孩子为重。”
到了外间,宝因双手拿帕子捂脸哭了场,却也忍住了声音,只是身子一抽一抽的,惹人心疼。
李傅母便好几次上前去扶住人,跟着一块抹泪。
待哭完后,一双杏眼微红,带着水迹。
第125节
她及时收住情绪,擦去两颊的泪水,抬头询问道:“三姐,母亲这是怎么回事?”
“为了二姐。”谢絮因掖着丝帕压了压眼角,“你也知道的,王三郎前几年便已鸾胶再续,两家关系也渐渐淡了下来,但也不至于是老死不相往来,毕竟朝堂还有大人和王侍中的关系在,但前几日文哥儿娶妻...母亲特地梳妆去观礼,结果文哥儿不再认谢家,说什么他的外祖母和外祖父不是我们母亲和大人,而是他那个继母的娘家,便连二姐这个生母都不认了。”
谢珍果啐了两声:“王氏遑论是什么清谈玄学之家,二姐缘何早早病逝,还不是给他们生了个文哥儿才落下的病根,不认谢家也就罢了,又凭什么连二姐都不认了,母亲这些年来对他又亏待了?还说什么当年大人和母亲不愿嫁五姐过去...”
谢絮因怒斥了声:“十姐!”
已经六七年过去,文哥儿口口声声提当年事,还不知是被谁教唆的,归根结底不过是瞧她们大人渐失圣意罢了,何必说出来,白添五姐心事。
谢珍果立即缄口,担心的看向女子,怕她暗自神伤,亏了身子。
许是因为前面才哭过,宝因唇边的笑,瞧起来略显苍白。
婚事向来不由她做主,便是再怪,也怪不到她头上来的,又怎么为此而自苦,况且王氏这次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到申初,谢晋渠下值回来了,顺便也到岳家接了他一年前亲迎的妻子,而谢贤只托奴仆来说知道了五姐的孝心,但昨日为她母亲的事,忧伤过度,不宜相见,且此次也是为了昏迷的母亲来,还是以见范氏为主。
这便是推脱了见面。
用过晚食,守了会儿范氏后,宝因和谢絮因两个出嫁女就被谢晋渠和他妻子给赶出了西棠院,说她们一个侍疾这么久,一个又身子不便,守夜该轮到他们来。
懂事的谢珍果也坚持要留下帮忙守到子时再回去。
宝因与谢絮因互相瞧了眼,由她点头笑道:“那我和三姐白日里来陪着母亲。”
就此商定后,姊妹两人离开。
早前,林圆韫便已先回了女子从前在谢府所住的蟾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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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夜色中,侍女婆子各提着盏八骨玻璃灯。
宝因立在院中,与三姐说话,腾不出神来,任侍女来前头给自己系着披风。
待好了,正要走,李傅母又急忙追了出来:“五姐等等,那乳母婆子忘了拿走这个。”
宝因偏头看去,是林圆韫最爱的鸠车。
她伸手拿过,笑道:“有劳傅母。”
谢絮因看见这个从小照顾自己的仆妇,心里也感念她对范氏的情谊,关怀了两句:“傅母也要多注意自己的身子,你比母亲还小两岁,瞧着都要比她老了不少。”
李傅母捂嘴又伤心起来。
宝因宽慰了片刻,等人好些后,才往院外走去。
一旁的谢絮因也生了感叹:“母亲从前常说,父母儿女不要有什么牵绊,到头来她自个反被这个给劳累了,一个外孙罢了,何必搞到这种地步。”
“母亲十月怀胎生二姐,二姐又十月生文哥儿。”宝因由扶着侍女上了台阶,跨过门槛,再下台阶,一面又摩挲着掌心的鸠车,“母亲是心疼二姐。”
王三郎为和谢氏划清界限,日后不受牵连,竟做到这种地步,让文哥儿做这个恶人来诛心。
谢絮因活了这么些年,跟着丈夫在外,早看透其中弯弯绕绕,范氏说她太柔,却也不是毫无锋芒,尤其二姐还是她自个亲姊妹,从小闹着长大的:“只希望文哥儿还能有些良心,不要最后连自个亲生母亲都不祭了,使她变成缕孤魂。”
夜间的风忽拂来,吹散心事。
她们也各自散了。
作者有话说:
18号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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