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无咎被人从牢里劫走了?”
宋姝一见晏泉, 询问的话语脱口而出。
晏泉点头:“就是昨日夜里,天牢两个侍卫被买通, 昆仑正在查。”
夏日的晨雾还未散去, 正殿外雾蒙蒙的,红墙绿瓦青砖石地被雾气笼罩,色彩柔和而朦胧。
晏泉刚刚下朝, 还穿着玄色的朝服,朝服上那只四爪蛟龙在雾气中露出狰狞爪牙。他背光而立,宋姝看不清他脸上表情, 可他却将面前人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微光看了个清清楚楚。
宽服袖袍下的手倏然攥紧。
他知道,宋姝这是在兴奋。
或许连她自己都还未曾注意到,她脸上那暗含着的雀跃表情。她在兴奋, 兴奋于她和晏无咎之间的孽缘尚未结束。他从牢里跑了, 她便又有了动力,抓住他,杀了他……
她眼底的兴奋是那样清晰,那样明确。在一瞬间, 晏泉希望自己看错了, 可他没有。
修剪得干净而平整的指甲死死地戳在掌心,细微而隐秘的疼痛却无法缓解他胸口汹涌而来的窒息之意。
他垂眸, 轻声道:“我刚下朝, 还未用早膳, 一起吃吧。”
宋姝正沉浸于晏无咎脱逃天牢的震惊之中,自是没有发觉面前人的异样。
她唤来梅落道:“殿下饿了,快去传膳。”
说着, 她自己却要带着拂珠往殿外而去——
擦身而过的时候, 晏泉捉住了她缥缈的衣袍, 问:“你干什么去?”
“我去天牢看看。”她的脸因为激动而泛着微微的红,声音里急不可查的颤抖声在晏泉耳中却是那么清晰。
眼眶倏然红了。
他哑声道:“你先陪我用早膳,一会儿我陪你去。”
“不必了,你先吃,我去看看就回来。”
宋姝急匆匆地要往外走。晏泉攥着她的袖袍却没放手,手下力气太大,甚至将她那月白的袍子攥住了一层层的褶子,像是桦树干涸的纹路,在他掌心蜿蜒。
他又道:“你先陪我用早膳,等会儿我同你一起去。”
说这话的时候,他定定地望着宋姝,眼眶不可自抑地染上了些红晕。宋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袍角,终于察觉出他声音里的沙哑执着。
“我……”
她张张嘴,迟疑了一瞬。
“好,我也还没用早膳,吃了一起去吧。”
见她松口,晏泉袖袍下的手微微松了一瞬,攥着她的袖口改而牵住了她被冷汗浸湿的掌心。
拇指在她手腕处缓缓摩挲,他甚至能感受到她飞速跳动的脉搏,如洪口汹涌的江水呼啸而过。
这一切,都是因为晏无咎。
他牵着她在饭桌前就座,却觉得入口的清茶都是苦的。
宋姝啊,宋姝……
他坐在餐桌面前,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羊皮囊,心里那些难过与委屈化作涓涓涌入的清水,险些要将他涨破。
喉咙发紧,他食不知味地夹了一筷子小菜入口,侧头发现宋姝只举着清茶慢慢啜饮,微微皱眉,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
他垂下眼遮住自己眸中的受伤,似乎第一次明白为什么老人常说“情之一字最为伤人”。
在宋姝面前,什么算计,什么谋略,统统都失了作用。就在不知不觉中,他将她放在了心上,爱到连骨头缝儿都在发疼,恨不能将自己一颗心捧到她面前去,好换她一次瞩目。见她为了晏无咎坐立难安,他却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冲她多说,生怕引她生气,更加疏远了自己。
他像是那斗兽笼里的野兽,脖子上套着她给的枷锁。
即使饿到了极点,想要将她吞吃入腹,融于骨血,围绕在她身边的时候却又踌躇着不敢伤她,不敢再近分毫。
“阿姝,这笋包不错,你尝尝。”
克制进了骨子里的欲望只从嗓间的颤音中泄出些端倪。
宋姝偏头看他,他却垂着头让人看不清面上表情。
玲珑剔透的豆皮里装着清甜爽口的笋片,轻轻一咬,那清香气便在口中爆绽开来,袭了她满口的笋香。
直至此刻,她才终于从那兴奋的洪潮中脱身出来,心里仍旧急迫,眼里却看见了更多的东西。
比如,眼前满桌各式玲珑的早膳;比如,身旁人低落不语的模样。
自上一世得知他的死开始,她便再也没有动过想要伤害他的心,见他这般低落模样,兀的有些心疼。
她又夹起一只笋包放进碗里,问他:“这笋包挺好吃的,殿下要不要尝尝?”
“嗯。”他沉声答了一个字,却仍不敢抬头看她。
只怕一抬眼,便暴露出自己眼底血淋淋的红。
宋姝张口,咬住那笋包的一角,凑到了他的面前。
就在转瞬的时间内,她精准无误的找到了他微张的口,将剩下一半的笋包送进了他嘴里。
第56节
贝齿轻咬,笋包在二人唇齿之间一分为二,汁水溢开,沾湿了的嘴唇。
宋姝将口中的笋包吞下,抿了抿唇,舔走了唇角渗出的笋汁,笑看着他问:“好吃吗?”
晏泉抬眸,眼眶深红比胭脂还艳,他定定地看着宋姝,似是被她这动作惊呆了。
半响,木头似的点了点头:“好吃。”
在他眼底未散的红雾中,宋姝清晰地认识到一件事——她伤他心了。
皱皱眉,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抚,只能拽了拽晏泉的袖子,撒娇似的将自己凑近他身边。
感受到身旁人柔软而温暖的身体靠在自己身上,晏泉微微垂眸,惊讶于自己胸口的窒息之意竟在她软软的一靠之间缓缓消散。
他伸手揽住她,心底叹了一口气。
她惯来是心思灵巧会哄人的。
尤为会哄他……
让他落入寒涧亦或是如临暖春,从来都只在她一念之间。
她在他身侧寻了个舒服的地方靠着,重新举起桌上的清茶啜饮,明明动作与刚才别无二致,却让晏泉从无尽的冷意里渐渐走了出来。他又夹了些小菜点心放在她碗里,哄道:“你吃些东西,别光顾着喝茶,小心伤胃。”
两人再次和好,等晏泉带着她去到天牢的时候,已快要过午,两人在晏无咎脱逃的牢笼前站了半天,却也没能看出些头绪来。
过了两日,昆仑的调查倒是有了眉目。
昆仑的手下通过查账和跟踪发现两个被买通的侍卫似乎与在河南道深得民心的清风道大有关联。
更有甚者,昆仑还顺藤摸瓜,揪出了不少清风道藏在京中的暗桩,数量之多,让人咂舌。
未央宫里,宋姝听了昆仑的回禀,秀眉紧蹙,对晏泉道:“殿下不是要证据吗?这还不算是证据?”
她知道清风道恐怕不简单,却没想到,他们手竟伸得这样长。
她放下手里看了一半的话本,忽而想起当初宫变之时未央宫里那一幕。当时,她被晏无咎用剑指着,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如今朦胧的记忆慢慢清晰,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晏泉握住她的手,温声问:“怎么了?”
“我忽想起,宫变那天晚上,成国公带着佟落雁来了未央宫,说是要带着晏无咎去哪里……可是晏无咎似乎不乐意,将成国公杀了之后,还说了什么‘废棋’一类的话。”
她话音落,昆仑与晏泉两人俱都望向她,眼带惊异。
“王妃,可真有此事?”
她点头:“我那晚被他用剑指着,记得不是很清楚……如今回想起来,他们话里话外似乎都说起另一个人,应当是成国公背后的人。当时晏无咎自己说,自己不过是颗废棋,不劳他挂心。”
晏泉闻言,向昆仑递了一个眼神。
昆仑垂头道:“殿下与王妃放心,属下这就去查!”
晏泉声音严肃:“其他的事情都先放下,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到晏无咎……”
他攥着宋姝的手,眼中担忧不止。
他问宋姝:“你那本《万法符箓》可看出了什么眉目?”
禾嗣来的出其不意,走的也很突然,对于那转命符的事情,只留下了一本古籍让宋姝观阅。
若晏无咎还在天牢里,他们自然还有些时间。然现在晏无咎被人劫走,随时可能有危险。
一旦他出什么意外,宋姝……
晏泉抿了抿唇,不敢再想下去。
宋姝感受到他攥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心知这转命符已经成了他一块心病,不由安慰道:“这书里头讲了很多其他符箓的画法,我好好研究一下,没准儿就能找到解法……那些人既然选择劫天牢,而不是在天牢里杀了晏无咎,那便证明他暂时是安全的。你别太担心了。”
晏泉转头看她一眼,眸色沉沉。
宋姝面色平静,唇角甚至还隐隐泄出一丝笑意。
她在兴奋,在雀跃,像是只锁定猎物的母豹,兴致勃勃。
转命符,禾嗣,晏无咎,还有那劳什子清风道。
晏泉觉得两人在不知不觉中似乎是踏进了一张泼天大网里,极目四望,却找不到出路。
他担忧害怕,想要在这迷雾之中攥紧她的手,可她似乎沉迷在与晏无咎猫抓老鼠的游戏里,兴奋不止。
河北道,妫州。
连年的大旱,原本苍翠的群山在初秋之时便已黄了山巅,草林干枯,不复肥美,在山腰上露出了干涸的土壤,像是黄突突的癞疾,遍布山野。
翠云山山脚处,坐落着与周围荒凉格格不入的四方大宅。
宅子里,小桥流水,飞檐画壁,却安静得可怕。
一对对仆从从宅院阁楼中穿梭而过,却听不见一丝声响。
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哑巴。
哑仆安环小心翼翼地端着茶盘,上面摆着各式各样,色彩缤纷的玲珑小点。
绕过回廊,穿过德云轩的琉璃大影壁后,安环垂着头将手中的茶盘奉到了主人面前。
约莫五十来岁的男人一袭月白道袍,腰中间鎏金荷花大带金线粼粼。他随意指了指在盘中点心,笑道:“厨房新研究出的点心,尝尝味道如何,可比得了宫里?”
晏无咎端坐在他对面,满脸防备。
囚于天牢多日,原本白皙的皮肤更是染上了一层死白。青黑的眼带上一双琉璃瞳一眨不眨地看着男人,却始终未曾伸手去拿面前的点心。
男人笑笑,对他表露无遗的防备似是毫不在意,随手从碟子里取了一块梅花糕,轻轻一咬,那糕便在嘴里化成了渣。
男人吃东西的动作很文雅,在晏无咎面前,一举一动,只有京城高门的世家子才能培养出的风华。
晏无咎蹙眉:“有话不妨直说。你既费尽心思将我从天牢里劫出来,想必定不是为了请我吃口糕吧。”
声音干涸而冷厉,像是被逼到极点的野兽,稍有风吹草动便要暴起与面前人同归于尽。
男人抬头看他一眼,不慌不忙的咽下手里剩下半块糕点,又举起面前倒斗杯饮了些清茶,这才笑道:“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这作父亲的救儿子,岂非天经地义?”
若是大长公主晏长歌身在此处,定会认出,晏无咎面前的男人并非旁人,而是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被大圣皇帝处死的清光太子孙青书!
时隔三十年,岁月却并未在孙青书脸上留下太多斑驳痕迹。
他身为清风道主,在这河南耕耘多年,锦衣玉食之间,享受过的好东西甚至比当年那个清光太子更甚。
正如现在,在横尸遍野,路有饿殍的河北道,他能坐在这富丽堂皇的大宅子里,享受着外面人做梦都梦不到的珍馐佳肴。
若说他这几十年的人生唯一的不如意,便是当初从大圣皇帝手下逃脱之时伤了身子,不管再如何调养,却始终无法再有子嗣。也正因为此,面前不甚听话的晏无咎成了他在这世间仅剩下的儿子。
虽说有些不尽如人意,可天命如此,他亦没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