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嫁

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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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里, 梅落跪坐在檀木矮几前,从青花瓷罐中舀出一勺金黄的干桂花放入紫砂倒斗杯里, 沸水汤汤击入茶碗之中, 正殿内霎时间弥漫着一股桂花的馥郁芳香。

“殿下,您已经看了一上午了,喝口桂花熟水休息一下吧。”

说着, 她将茶碗奉至宋姝面前,倒斗杯泛着腾腾热气飘渺。

宋姝近些日子都在钻研那本《万发符箓》,听见梅落的话抬起头来, 这才发现天已经快过正午,红木雕花窗外阳光晃的刺眼。

以往这时候,晏泉已从前朝回来了, 今日却还没看见人影。

她懒洋洋的唤来菊悦去看看情况, 菊悦领了命,刚刚行至宫门口,正巧撞上从前朝回来的晏泉。

“今日怎的耽搁了那么久?”她问。

梅落将熟水奉到晏泉面前,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道:“河南河北灾情之事拖了些时间。”

宋姝抬眉:“我听钱知晓说, 河南前两日降了一场大雨,似乎这天旱之日是要结束了?”

晏泉点头:“苍天保佑最好如此。刚才我正与朝臣相商今年冬天的米粮该如何办。”

国库亏虚, 晏泉从晏无咎手中接过烂摊子之后, 虽然与户部一同商议, 砍掉了许多不必要的开支,但河南河北两道一整个冬天的粮食筹措起来恐怕还是困难。

宋姝垂眸,转而召了拂珠去将柜子里的小檀木盒子取了出来。

她将盒子推到晏泉身前, 声音淡淡:“我之前的嫁妆从宋家取回来, 一部分交给钱知晓帮忙打理, 一时半会儿取不回来,这里是剩下的一部分,殿下不妨先拿去救急。里头也没多少,算作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宋姝这话说得算是谦虚,檀木盒子里装着不止她的嫁妆,还有今年上半年在蜀地以及河南河北采矿的分成,七七八八加在一起,整整三十余万两纹银。

饶是晏泉见惯了真金白银,打开盒子的时候,还是被吓了一跳。

他将盒子退给宋姝,皱眉道:“国库再如何空虚,哪里有用你嫁妆钱去赈灾的道理?你好好收着。”

宋姝对他的反应也不意外,撇撇嘴,将盒子又送了回去,道:“谁说这是我白给的?我用着一盒子钱买下大景国的摄政王,岂不是笔划算买卖?”

晏泉偏头看她,微微瞪大了眼。

“你要……买我?”

宋姝笑了笑,伸手一把拽住他的腰带将人拽到了她身前,笑得像是只狐狸:“对,收了这笔钱,殿下可就把自己卖给我了,不知你愿不愿意?”

愿意,他怎会不愿意。

寒玉眼里掠过一丝暖光,他伸手缠住了宋姝鬓边一束发,笑得有些痴。

眼底似有万千星辰闪耀,他笑问她:“我在你眼里,比三十万两白银还要值钱?”

宋姝第一次见他笑得这样傻乎乎的,似乎是开心极了的样子,弯起的唇角像是一只小钩子,勾得她也高兴起来。

她伸手抚了抚他凝脂似光净的脸,点头:“嗯,三十万两银子就能买下,可不是比划算的买卖?”

回应她的,是脑门上一个湿哒哒的吻。

晏泉像是一只得了宠的大狗,拥着她细细密密地亲,从额头到鼻尖,没放过她脸上任何一寸的肌肤。

温热的唇瓣掠过她的脸侧,酥酥痒痒的,似乎是一路痒进了心里……

她反手拥着男人的腰,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这三十万两,花得真是划算极了。

两人又是一阵腻歪,一同用过了午膳,宋姝的注意力再次回到桌上那本《万法符箓》上去。

她这些日子,已经将这艰涩的古籍里里外外翻过许多遍,却始终没能找到解法。

斜靠在美人榻上,春日斜阳透过琉璃窗缓缓落在她窈窕身躯,化作万千光斑。

晏泉正在看折子,冷不丁地抬头,这一幕便落进了他的眼里。

第57节

他心痒痒地凑到宋姝身侧,哑声问她:“可看出什么眉目来了?”

毛茸茸的脑袋枕在宋姝的肩膀处,说话时带起的呼吸轻拍在她锁骨,带起酥痒之意。宋姝看得正入神,偏了偏头,躲过他的呼吸,道:“这东西好生邪门……”

“哦?为何?”

“这书里头的符箓大多都十分阴损,你瞧这个……”

说着,她修长素白的手指落在一个方形的图腾上。

晏泉看不懂着鬼画符似的文字,问她:“这个,怎么了?”

“这叫做‘转灵符’,可以以血为媒介将两个人的灵魂相互交换。”

晏泉皱了皱眉:“还有这样的东西?”

宋姝点头:“不止如此,你猜,若是想要这符咒起作用,需要多少人的血?”

“多少?”

宋姝抬手比了个“三”

“三十人?”

“三千人。”

晏泉俊眉紧皱,饶是见惯了风雨,眼底也闪过一丝惊骇之色。

“怎会有如此阴毒之法?”

宋姝叹了一口气:“不止如此,这劳什子《万法符箓》上绝大多数的符咒都是如此,若要起效,动辄就要千百人命为代价……”

这书里头正常的符箓拢共没几个,她倒是得谢谢禾嗣,当初没把这些阴损的东西教给她。

可转念一想,禾嗣说着书能助她一臂之力,她这些日子想破了脑袋也没能相处着邪门儿的书究竟能如何帮她。

她撇撇嘴,有些丧气的将书合上,道:“还有,这书里写着,所谓万法符箓,起源前朝孙家皇室,似乎只在孙家血脉之间相传……我能使出符箓之术,莫不是祖上也与孙家有关联?”

她知道孙家曾是来自山南道的大族,可她细细回想,她母家这边,沈国公府来自淮南道,他爹宋家本家是在江南道,与出自北地的孙家相隔十万八千里……

“莫不是,祖上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姻亲?”

她眼带疑惑,却没瞧见她身侧,晏泉的目光有一瞬的凝结。

晏长歌的话,他不是没想过要告诉宋姝,但是他害怕宋姝若是得知她与晏无咎两人的兄妹关系,心中魔障会越积越厉。

一念之差,他在这一刻选择保持缄默。

下午骄阳正艳,他枕宋姝肩膀上未发一语,静静感受着窗外阳光的落在脸上身上的温暖热烈。鼻尖隐隐萦绕着她身上干净馨香之气,他眷恋似的在她肩膀处蹭了蹭,一瞬间心想着,要是能永远都停在这一刻便好了。

妫州。

清风道总舵大宅内,孙青书微微垂眼,望向自己唯一的儿子,心中不免有些唏嘘。

上苍给了他死里逃生的机缘,赐了他呼风唤雨的权势,唯独却在子嗣一事上待他吝啬。

想当年他在晏无咎的年纪,已经开始谋划争夺天下之事,可看看他这儿子,却还在为情债孽缘神伤。

不成器,真当不成器。

望向晏无咎,他目光有些轻蔑。

都说龙生九子,各不相同,眼前的青年却连他丝毫的雄心都未遗传到。

正宫皇后之子,他这个做父亲的,给了他一把多么好的牌,却被他打成今日这个狼狈样子,真是可惜,真是可惜。

心中不屑之意更甚,那盛满的不屑便从眼眶里泄了出来,被晏无咎看了个分明。

他并未为眼前人的蔑视而动怒,反倒笑了:“做儿子的没能成全道主复辟前朝,称霸天下的美梦,还真是抱歉。”

话虽如此,他脸上却一丝歉意也无,反倒充满了嘲讽之意,仿佛是在嘲笑他的痴心妄想。

时至今日,他仍记得当初孙青书找上他的那晚。

彼时,大圣皇帝病入膏肓,却觉察出了他生世的异样,密令晏泉调查。也就是那时,他方才知晓,自己这个东宫太子原来根本就不是晏家血脉。

大圣皇帝在看到证据后,不仅要改诏将皇位传给晏泉,还下令要处死他。

坐在东宫冷冰冰的正殿里,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二十几年的人生就像是一场巨大的笑话。他自视龙子储君,天潢贵胄,却不料竟是个逆贼秽乱后宫生下的孽种。

他着一生,在漠视中开始,在屈辱中结束。

这要他如何甘心?

他不甘心!

也就是那晚,孙青书找上了他。

他以慈父之名循循善诱,诱得他在乾清殿里活活气死了大圣皇帝,篡改诏书。大圣皇帝咽气前最后一刻,他就站在他身侧,看着他剧烈摇动的身躯渐渐停止摆动,看着他那双怒到极点的眼始终未曾合上。

??那双死不瞑目的眼里,映出了他激动颤抖的身子,映出了他兴奋发红的脸。就在那一晚,他弑了君,杀了父,踏上了一条再也没法回头的路。??

后悔吗?

当然不。

他若不先借着孙青书在宫里的人脉先下手为强,下场便是一杯毒酒,乱坟草葬。

可是他也知道,就是那晚,那晚之后,他彻底坏了。

黑沉沉的眼望着孙青书,他笑了:“道主,我已是废棋一步,道主还留着我做甚?”

他身上缠绕着一股颓唐死气,像是在常年关在牢里,疲乏麻木的死囚。

孙青书皱了皱眉,道:“你既然那么喜欢你那妹妹,为父成全你可好?”

晏无咎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出声来。

笑声阴郁沙哑,像是陈年风箱破旧不堪。

“纵然道主有天大的本事,恐怕现在手也伸不进宫里了。”

晏泉的本事,他再清楚不过。当年之所以被他们所擒,不过是因为出其不意……如今,晏泉既然能从幽山别苑脱逃,一路杀回京中,只怕就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早在宫变结束后,他便已经对宫里进行了一轮清理,昆仑手下的十二骑更是将未央宫里里外外看守得严严实实。

孙青书能将他从天牢里劫走,动用了在內狱的最后几颗冷棋。那晚之后,只怕清风道安插在京中大大小小的暗桩探子都要被拔得一干二净。

他微微侧头,看好戏似的望向孙青书,像是顽劣的小孩在挑衅大人。

“道主,你真不该将我截出来,如今眼前只怕早已经查清楚了清风道的事情,不日之后,当心你汲汲营营这么些年的东西被他一锅端了。”

孙青书听他风凉话,不以为意,笑得高深莫测。

“我儿,你切莫小看了为父。”

说着,他却起身要走。

临走之前,将桌上的点心推到了晏无咎面前,又道:“京城有京城的好,河北亦有河北的好,你真得尝尝这芙蓉糕,比宫里的厨子做得还好。”

夕阳西下,金灿灿的阳光照在他随风飘摆的道袍上,更显仙风道骨。鎏金大带熠熠生光,又为那飘渺仙意平添了两分红尘惊艳。

绕过琉璃大影壁,圣女轻潼已经在外等候多时。

见了他出来,盈盈一礼:“见过道主。”

“起来吧,”孙青书稍稍摆手,示意轻潼跟着他往外走。

若是晏泉抑或宋姝在此,他们便会认得眼前人正是当日在京中施法的圣姑。只是现在,她褪下了脸上的薄纱,露出那张高低错落有致,小巧玲珑的脸。

精致的鼻子,红艳的唇……然她脸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还是那双眼,晶莹透亮的瞳像是胡人一样泛着浅浅的青色。

“东西可都准备好了?”孙青书问。

轻潼点头:“人昨天楼落都已经送进来了,一切就绪。“

孙青书满意似的点了点头,忽然道:“早知是今日这个局面,一早便该用上这转灵符,将本尊和那逆子互相换过,便也没有今日这些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