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人,你瞧瞧這份文書的批注可有差錯。”
沈雁清從堆積如山的古籍裏抬起頭來,方接過侍書遞過的文書就聽得外頭傳來一陣**。
“紀大人,紀大人.....”
奉命修葺古籍的官員紛紛尋聲看去,隻見一身紺青色朝服的吏部侍郎紀決神色恚怒地邁進在用來藏書的崇德樓裏。
翰林院與吏部交集甚少,眾人皆驚奇紀決會出現在此。
紀決官拜三品,身居高位卻對下屬禮遇有加,從不曾在外人麵前失態,現下滿身戾氣的模樣倒是稀奇。
沈雁清不若旁人那般驚詫,乃至紀決直直望向他亦連眉心都沒蹙一下。
“爾等都出去,沈雁清留下。”
官員目目相覷。
彼時沈雁清方與紀榛成婚兩月有多,外界對沈雁清多持同情惋惜之情。如今見紀決怒氣衝衝像是要尋仇,加之對方前幾日不顧姻親關係在朝堂上彈劾沈家父子一事,都邊憐憫地看著沈雁清邊急忙忙離開是非之地。
在崇德樓見到紀決的第一眼,沈雁清就已經猜出對方為何而來。
他入仕後任職翰林院七品編修,按照規製該向紀決行禮,在各色的目光中不卑不亢起身,微微頷首,“紀大人尋下官何事?”
上道的官員緩緩將門關閉,細碎的日光灑落站在成千論萬文書的二人身上,一半明一半暗。
紀決並未回應,大步上前,有凜冽的刀光斬斷高陽,直衝沈雁清。
他唇角一沉,性命攸關之際卻仍駐在原地。
紀決隱在袖口中的短刀迅速地抵在他的脖頸上,再使一份力即可劃破皮肉,割頭斷頸。
沈雁清處變不驚,掠一眼鋒利的短刃。
待紀決將刀刃往前一寸,利刃貼著薄薄的肌理,有細線般的血絲蜿蜒而下,沈雁清才抬手輕輕推開刀柄。
“崇德樓不可見血,紀大人想殺下官,且再尋個好地方。”
紀決手中的刀刃轉了個方向,尖刀對準了沈雁清的肩頭紮下一寸,又緩緩旋轉。
頃刻間,黛藍色官服被湧出來的鮮血浸深,劇痛之下沈雁清臉上的血色抽絲一般褪去。
“若不是榛榛心係於你,今日你斷不可能活著走出這裏。”
紀決狠狠將刀刃抽出,帶出的血濺了沈雁清小半張臉。沈雁清微偏了下首,一滴血漬彈進他的眼中,所視盡是猩紅。
“這一刀抵長街一箭。”
紀決丟了帶血的刀刃,拿出香帕擦拭掌心。
沈雁清不顧湧血的傷口,淡然道:“紀大人要興師問罪也得講究個追根溯源,紀家縱容紀榛逼婚在前,下官萬不得已才給個小小警戒,隻是下官未料到紀榛竟如此.....”他一默,接著說,“心悅下官。”
紀決擦拭的動作一凝,半晌,清潤的音色充斥著殺機,“往後榛榛若在沈府有個好歹,我就先誅殺你父母,再將你剝皮剔骨掛在城牆上供百姓欣賞。”
沈雁清無言。
染血的香帕如同穢物一般被紀決扔了出去,“今日之事,我不想有第三人知曉。”
沈雁清蒼白的臉露出點淺淡的笑意,謙謹作揖,“下官恭送紀大人。”
他在血色中目視紀決遠去,低眸,濺入眼中的血珠順著眼瞼滑落。如此境況,他依舊無怒無怨,隻是抬手輕揩頰麵鮮紅,極輕地、略顯譏諷地喚了一聲,“榛榛。”
翰林院同僚再入崇德樓,沈雁清已收拾整潔端坐在蒲團上修補古籍。
他脖頸上的血絲已然止住,肩頭的傷口亦割了裏衣包紮,麵對同僚或驚訝或憤慨的追問,通通用一句“不小心磕碰”搪塞。
漏洞百出的理由因為行凶之人是紀決而無人敢開口質疑。
沈雁清打開古籍陳舊的頁麵,又想到了紀決對紀榛的稱呼,翻頁的手指微動。
——榛榛。
馬車沒入昏暗街巷,車輪碾過一顆小石塊,劇烈地顛了下。
閉目養神的紀決睜開眼,馭馬的侍從道:“紀大人,此路多石子,您坐穩了。”
紀決應了聲,望向車廂裏因顛簸而不斷搖晃的銅燈,燭光從鏤空的花紋裏鑽出來照在車壁,似胡亂舞動的皮影戲,追憶皆在燭影裏。
他比紀榛年長八歲,似兄又似父。紀榛自幼粘他粘得緊,很會撒嬌,每每去夜市走累了都鬧著要他背。
他半彎著腰,紀榛輕巧地跳到他背上,指揮他買糖人軟糕,又嚷著要去看舞雙刀,一會兒一個心思。
駒光過隙,背著背著,牙牙學語的幼子不知不覺在他背上長成天真爛漫的少年,甚至有了心上人。
稚氣未脫的紀榛哭成淚人跪在紀決麵前求他成全一片真心。
紀榛喚了他那麽多句哥哥,在那一刻,他清晰地意識到正是這兩個字成為他和紀榛之間無法橫越的天塹。
紀府有樁不為人知的秘事。
紀決八歲那年,母親難產,誕下一名死嬰。眾人怕她傷心欲絕,遲遲不敢將真相告知。
恰逢府中廚娘與人暗結珠胎,和紀母同日臨盆,產下男嬰又無力撫養棄子離去。
大夫直言母親時日無多,八歲的紀決不忍母親死不瞑目,移花接木,擅自抱了廚娘的孩子到母親塌前。
那麽小、那麽軟的一團。
像神明的恩賜。
上天帶走了他的骨血至親,又為他送來一朵雲。
不久後,母親撒手人寰。
紀決執意留下廚娘的孩子,再加上蔣紀兩家有摻雜了政黨因素的娃娃親在前,因而紀家用大筆封口費打發走兩個知情的老奴和穩婆,給孩子取名紀榛,並上了族譜。
紀決知流雲最易散,隻是未料到親手撫養成人的紀榛會這樣快遠他而去。
倫常、道義、禮法、綱紀。
他再天縱英才,也隻是肉骨凡胎,他邁不過人間的座座大山,跨不了世俗的漫漫江海。
他無畏千夫所指,卻不敢讓將他看作至親的紀榛獲悉他不知何時滋長的濁心。
一生念,二生思,三生愛,四生懼。
終其百年,紀決都隻能是紀榛的兄長。
在得知長街刺殺一事後,他想過除掉沈雁清。
在此之前他先去見了紀榛。
紀榛殷勤地給他捏肩捶腿,“我怕哥哥擔心才不說的,隻是一次意外,算不得什麽事。”
為了印證自己毫發無損,紀榛繞著屋子兜了好幾圈,又模樣乖巧地跪到他腿邊。
紀決還未斥責,先順著跪地的紀榛半敞開的衣襟見到了鎖骨處的痕跡。
他雖未娶妻,卻不可能不知這些青紅交疊的痕跡代表著什麽。
第15節
紀榛渾不知覺,仰著臉軟聲說:“哥哥別生我的氣了,好不好?”
又束起三個手指發誓,“我保證以後事事都不瞞著你。”
紀決抿唇,沉默地替紀榛攏好衣領。
紀榛笑眼彎彎,將臉貼到他掌心,喃喃道:“當時你若知曉長街之事,定會嫌不吉利,不讓我和沈雁清成親,可我是真喜歡他,哥哥,我現在過得很開心.....”
“紀大人,到紀府了。”
銅燈裏的燭將要燒盡,紀決恍如夢醒。
他時常設想倘若那日在崇德樓殺了沈雁清現今會是何等光景?
可懼生怯,怯生退,愛之深遠者,顧慮太多。
—
月掛枝頭,注定是個難眠夜。
紀榛側身睡著,怕湧出的淚水弄髒了軟枕,將帕子貼在臉上,沒一會兒整條帕子就都濕漉漉的能擰出水來。
他與沈雁清成婚三載,今夜是對方第一次如此明白地**想要和離的想法。
紀榛哭得抽噎了下,又不想被外頭守夜的侍從聽見自己的哭聲,拿手捂住嘴封住了從喉嚨裏偷跑出來的嗚咽。
他腦子昏脹,翻來覆去都是和離兩個字和沈雁清冷漠的神情。
從前聽紀府裏的老仆講,人一旦染上賭癮,賭得越多輸得越多就越不能罷手。
他不以為然,反駁道:“這世間怎麽會有這麽傻的人,明知沒有贏麵還要下注,你定是在誆我。”
可是現在,紀榛卻成為了自己口中的傻子。
在與沈雁清的博弈中,他就像一個輸紅了眼的賭徒,投入得太多就越舍不得放手,甚至幻想著有朝一日能反敗為勝,贏得沈雁清的半分情意。
三年不夠,就再三年,沈雁清總該被他打動。
可今夜沈雁清一番話猶如當頭一棒,敲得他頭眩眼花。
他全無籌碼,如何取勝?
紀榛氣惱地將濕透的帕子丟進銅盆裏。
他很想衝到東廂房去質問沈雁清為什麽就是不能試著喜歡他,但又怕自取其辱,再得到一句“你有哪一點值得人喜歡”。
在國子監就讀之時,紀榛今日背一篇百字古文,翌日就能忘得一幹二淨,唯獨沈雁清說的每一個字他都刻骨銘心。
若能把這點勢頭用在讀書上,他也不至於事事被人瞧不起。若他像易執那般飽讀詩書,沈雁清也能和他談古論今,或許就能稍微喜歡他一分。
紀榛一抹臉,晃晃昏沉的腦袋從榻上爬起點燈。
廂房有個用來放置書冊的櫃子,他忽略頂層一大摞的春宮圖,抽出最底下的詩詞,坐在桌前翻閱。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紀榛杵著小雞啄米的腦袋嘟囔,“這句好,這句好,我怎麽就寫不出來呢......”
東廂房的門悄然打開,遠處主廂房泛著微光。
沈雁清輕喚守夜的侍從,“少夫人在做什麽?”
“奴才可能聽錯了,少夫人方才好像是在念詩,什麽兩情長長短短的,聽不真切。”
沈雁清無聲,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大半夜好端端的念什麽詩?
“大人,還有吩咐嗎?”
沈雁清轉身進屋,將門栓落實,一頓,又重新撥開。
隻是恐半夜偷腥的狸貓尋不著道而已。
作者有話說:
不能骨科,無所謂,我會出手。
左等右等等不到老婆爬床的沈大人:我門都沒鎖,老婆怎麽還不來找我睡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