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幾的燭火燈芯將燃到底,啪的一聲,火苗竄高撲朔著滅了,須臾化作嫋繞的黑霧散開。
紀榛話音方落,屋內靜得僅聞刻意壓抑過的低低的抽泣聲。門外的兩個奴仆識相地退下,走到青石板路踩到幹枯的落葉,清脆的聲音在夜中竟有如雷貫耳之感。
紀榛仍跪在暖和的地麵仰臉望著沈雁清。
來時的路上他冥思苦想才想通這其中要害。沈雁清是三殿下的幕僚,太子一敗,三殿下定是儲君人選,如此,他唯有求沈雁清救他兄長——隻要沈雁清肯應許,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紀榛屈膝挪了一步,顫著握住沈雁清的錦袍,唯恐惹怒了對方,不敢用力,隻是虛虛攥著,又喚了一聲,“沈大人.....”
沈雁清眉心凝結了霜雪,“你喚我什麽?”
紀榛背脊一寒,思索著換了更尊敬、也更疏離的稱謂,“沈,沈學士?”
豈知沈雁清竟抬掌啪的一下拍掉了他攥在衣袍上的手,他手背頓時燒起一陣焦灼的痛感,這痛似火一般直燒到他心裏去。
他怯怯地捂住手,抿唇不敢言語。
沈雁清靜看他幾瞬,抬步走到窗邊,拿起火折子,兩次,才將燈芯重新點燃。
紀榛心中害怕,可念及還在獄中受苦的兄長,又鼓起勇氣道:“我知曉你想要什麽.....”
沈雁清回身沉沉地望著他,示意他往下道。
紀榛的十指慢慢攥緊,雙唇顫動,將在嘴邊滾了無數次才勉強得以說出口的話擠了出來,“隻要你肯救我兄長,我願與你和離。”
此言一出,盤旋在眼裏的淚再也忍不住傾湧而出。
紀榛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竟是由他主動和離。他做過許多次噩夢,夢中皆是沈雁清拋下他的冷漠背影,可現在卻是他懇求對方丟掉自己。
飄曳的燭影在沈雁清的五官上竄動,他便如此看似冷靜地、漠然地聽著紀榛提出解救紀決後的“報答”。少頃,蹙起的眉心逐漸撫平,仿若極有興致,且諦思起此事的可行性來。
紀榛見對方神閑氣靜,既喜救出兄長有望,又痛心沈雁清當真是等這一日等了太久。
他心痛如絞,抽噎著,“獄中寒苦,不宜久待。我明日就差人寫和離書,有勞沈大人早日營救我兄長.....”
沈雁清冷冷打斷他,“他並非你胞兄。”
紀榛牙關打顫,鄭重道:“就算我二人真的非血親骨肉,他亦是我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
唯一?好一個唯一。
沈雁清負手而立,“若我不救呢?”
他緩步前來,冷淡地俯瞰麵掛淚珠的紀榛,寒聲說:“我為何要應承你?”
一個個冰淩似的字往紀榛的血肉裏釘。
“四年前你仗著紀家權勢逼我成婚,我拒之不成,你兄長一本本奏折往上參,屢次令我陷入險地,那時你可想過我的難處?”
沈雁清輕笑,有幾分譏諷的,“如今紀決遭難,你倒體諒起他的苦了。紀榛,捫心自問,你今日跪在我麵前求我救紀決,難道就沒有半分羞愧嗎?”
紀榛似被無形的巴掌打懵了,隻怔愣地微微張唇。
沈雁清伸手擒住他的下頜,強迫他抬起毫無血色的臉,用目光細細描摹著,低緩道:“是你陰魂不散、死纏爛打在先,執意成婚的是你,你有什麽資格跟我提和離?”
紀榛抖抖索索,許久,啞聲地、帶有幾分怨懟地說:“可你也騙了我啊.....”
沈雁清五指收攏。
“你讓我隨母親到寒山寺,根本不是為了給我父親祈福,你想支開我,是不是?”紀榛泣不成聲,“你跟我是夫妻,可你從未說過你追隨的是三殿下.....”
紀榛想到過往,骨寒毛豎,幾個字說得磕磕巴巴,“你還想,殺了我.....”
沈雁清的眼瞳陡然一冷,還未開口,紀榛又悚然道:“兩次。”
他回憶著艱澀說:“一次,是成婚前,還有那次在南苑的箭,你也想殺我,對不對?”
怪不得沈雁清會對兄長說那隻是意外,可若不是呢?
紀榛在這一瞬間對沈雁清的畏懼蓋過了愛慕,他抖若篩糠,出於對危險的規避,甚至本能地微微縮著肩膀想要逃開沈雁清的觸碰。
他湧出的淚如煮沸的水一般燎著沈雁清的指腹。
沈雁清唇瓣緊抿,沉鬱地望著紀榛,咬牙問:“你覺著南苑那一箭亦是我安排的?”
紀榛抿唇不語。
沈雁清唯一一次順從本心,豁出性命保全他人,換來的卻是紀榛的懷疑。
一股流竄的炙火燒過沈雁清的胸腔肺腑,他氣極反笑,誇道:“你紀榛糊塗一生,原也有聰穎之時。”
紀榛淚如雨下,痛苦地閉上眼。
片刻,沈雁清終於鬆開桎梏,卻不欲再與紀榛多言,竟就要拂袖而去。
紀榛還未得到他的首肯,哪能任人離開,慌亂地撲上去,卻隻能碰到沈雁清的衣角。
“沈大人.....”紀榛喑啞喊著,眼睜睜看著對方走到門前,又喊,“沈雁清!”
院裏燈籠的微光悠悠落於高挑的背影,沈雁清頭也不回道:“今日紀家與你,皆是罪有應得,你不必再多言。”
紀榛跪得腿麻,方竭力扶起身,又聽得沈雁清沉聲說:“從此刻起,沒有我的準許,不準少夫人踏出院子一步。若有違令者,杖責五十大板。”
滿院奴仆皆垂首,“是。”
紀榛踉蹌著走到門口,又委屈又生氣,對著那道愈走愈遠的身影哭喊道:“沈雁清,你憑什麽關著我,你站住......”
可從前的沈雁清不曾停下等他,如今的沈雁清就更隻會置之不論。
紀榛跌坐在地,今日遭受得太多,他早已經瀕臨崩潰,終是埋頭大哭起來。
院外,裕和給自家大人打燈籠照路,聽見哭聲頻頻往後瞧,不禁擔憂道:“大人,紀大人是少夫人的哥哥,當真.....”
第28節
沈雁清仿若沒聽見哭聲,心如金石,冷冷地看一眼求情的裕和。
裕和訕訕道:“屬下失言。”
主仆二人乘著月色前行,一路,誰都沒有發覺藏在白袍裏輕微顫動的指尖。
—
書房裏堆滿寫了“靜”字的宣紙。
沈雁清徹夜未眠,練字練到手腕酸痛亦未曾停下。
奴仆前來報,“大人,少夫人說要見你一麵。”
他將宣紙擺到一旁,又蘸墨下筆,“不見。”
奴仆滿臉為難,“少夫人鬧得厲害......早膳都打翻了。”
一滴墨落在完好的宣紙上,沈雁清眼也不抬,“隨他去。”
等奴仆告退,他又道:“差人到紫雲樓買些牛乳酪送到主院。”
談話間,宣紙躍然一個遒勁有力的“榛”字。沈雁清凝眉,放下紫檀小毫,緩緩坐了下來。
睜眼,是紀榛淚津津的麵頰,閉目,耳邊回徹著和離二字。
越欲靜心,心愈難平。
沈雁清千算萬算,算準了紀榛會同他哭鬧,算準了紀榛會求他救紀決,卻算不出戀慕他的紀榛竟自發要與他分別。
他知曉會有東窗事發之日,自以為能妥善處置,可當這一刻真正來臨,他竟也難以麵對紀榛的泣訴。
他大可言之鑿鑿地堵住紀榛的嘴。
太子被廢、紀家沒落是大勢所趨,無人可力挽狂瀾。縱然是聖心所向,他再巧舌如簧也不可否認,這其中有他的一份作為。
他與紀榛注定會有隔閡。
沈雁清迎頭望屋外的薄日,思潮起伏。
救與不救隻在一念之間,若有一差半錯或許可能引火燒身。但可以確乎的是,哪怕將紀榛禁在這院裏,他也不可能與紀榛和離,更不可能放紀榛離開。
至於緣由已不需細究——無外乎“情之一字,皆由本心”。
日落黃昏,沈家主院裏靜謐如墓。
紀榛氣也氣了,罵也罵了,鬧也鬧了,可曾經畏懼他的奴仆如今皆不把他放在眼裏,門神一般守在院前,他寸步難行。
多次外出不得果,紀榛筋疲力盡,凝定地坐在凳子上,一雙本是瑩潤的眼睛哭得高高腫起,臉頰也因長時間被淚浸過而微微刺痛。
吉安作為紀榛的貼身侍從,自然也哪兒都去不了。
他打了熱水,輕柔地用軟布替紀榛擦臉,恨恨道:“那些狗仗人勢的東西,竟也敢欺負公子,若是大公子還在.....”
紀榛眼瞳緩緩轉動,濕潤的長睫微顫,“你罵他們,不就是罵我嗎?”
“公子?”
紀榛抿唇,“從前總是覺著有父親和哥哥擋在我前頭,我做什麽都不怕,現在想想,我又何嚐不是狐假虎威。沒有紀家,我什麽都不是.....”
他曾嚐到家世帶來的好處,如今一朝沒落,自然也要嚐盡權力反噬的苦楚。
吉安難受道:“公子,你別這樣說自己。”
紀榛垂著腦袋,大顆的眼淚砸到腿上,“吉安,我好擔心哥哥。聽人說天牢裏麵很冷,吃的都是餿飯酸水,還可能有老鼠.....他們會對哥哥用刑嗎,哥哥會死嗎?”
吉安呸呸兩聲,“大公子吉人天相!”
“後日就是十五了。”紀榛喃喃,抬起眼,“吉安,我得出去。”
吉安壓低聲音,“公子,你隨小將軍離開京都吧。當年你與小將軍錯失良緣,想必大公子亦覺可惜。”他一抹鼻涕,“這也是大公子的.....”
遺願二字終是無法說出口。
紀榛望著天邊暮色,又陷入了沉寂。
作者有話說:
To沈大人:告訴你個秘密,你老婆要跟前結婚對象跑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