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新朝

第27章

字體:16+-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歎光陰之速、年命之短,哀世變無涯、人生有盡。

他曾踏高堂,弄金殿,巧手撫雲,筆墨做劍,而今牢獄苦,低若塵,終日難窺天。

陰暗潮濕的刑部大牢之中彌漫著濃鬱的血腥氣,血人似的罪犯蜷在稻草裏痛哭流涕,凶神惡煞的獄卒不耐地狠踹木門,哭聲減弱,轉為低低的哀叫,不多時徹底無聲。

獄卒見怪不怪,將咽氣的罪犯從獄房裏拖出來,拖過長長的走廊,給陳年堆積的血道又增了一個亡魂。

端坐在草垛上的紀決緩緩抬眸,平靜地看著從關押他的獄房前走過的獄卒。透過血糊的發見到死囚血目大睜,眼球爆裂,顯然是疼痛至極承受過載乃至暴斃身亡。進了這暗無天日的天牢裏,多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此倒也算有個解脫了。

紀決官袍褪去,隆冬的天隻著單衣,有寒風從牆角縫裏襲來,吹碎他一身傲骨。

麵熟的獄卒轉身跟同僚笑罵道:“就你能行,哪次的死屍不是我處理的,這次你丟一次會減壽還是怎麽著.....”

獄房的鐵鏈繞了一圈又一圈,叮呤叮鐺響。獄卒開了鎖,將今日的饅頭小粥放到紀決麵前,又抻長了脖子往外後看確認無人,這才蹲下來將袖裏的字條抽出塞到紀決手中。

紀決凝眉,未動。

獄卒怕被發現,快速地小聲說:“小的是沈大人的親信,沈大人命小的告知您,當日在福祿樓外答應您的事定會允諾。”

簡短的對話浮在耳邊。

“照顧好榛榛。”

“自然。”

紀決慢慢攥緊了字條,頷首,“有勞。”

獄卒這才拍拍粗衣起身,正見獄頭前來巡邏,遂惡聲惡氣,“紀大人,這可不是你們紀府,有的吃就不錯了,您要是不想吃,那就餓著吧。”

獄頭嗬道:“你進去做什麽,快些出來!”

獄卒慌裏慌張地小跑著出去鎖門,頗有點小人得誌之意,“嘿嘿,屬下見他嫌棄飯菜,教訓他兩句。”

獄頭仔細地查看獄房,未發覺不妥,驅趕道:“這是重犯,上頭的指令還沒有下來,若是出什麽差錯,唯你是問,還不快滾。”

腳步聲漸遠。

紀決借著微幽的光看清獄卒塞給他的字條,唯一個“等”字而已。

從寒山寺回來那夜至今,紀榛都沒有再見到沈雁清。

他如今被軟禁在主院,外頭的風聲一概不知。奴仆把他當罪犯似的嚴防死守,不肯同他說話,每日三餐端上來他發脾氣打翻又會有新的送上桌。

紀榛不知沈雁清究竟是何用意,日夜寢食難安。

今日是十五,吉安一大早就去和奴仆套話。主子落難,連帶著侍從都遭罪。以前沈家的奴仆就不愛搭理吉安,但礙著紀家的權勢還得給幾分好臉麵,如今紀家沒落,誰都不再把吉安當回事。

吉安腆著臉上去談話,“我家公子想見沈大人,有勞幾位再去通報。”

奴仆趾高氣昂道:“都說了不見,你問再多也是如此。”

有善心的婢女瞧不慣他們如此欺負人,拉走吉安,說:“你回去吧,大人今日有要事外出,馬車都在府外候著了,怕是天黑前都回不來呢。”

吉安連連道謝,小跑著進屋對紀榛耳語幾句,“沈大人快出府了.....”

紀榛緊張地握了握十指,見婢女進來掃屋,主動道:“我想吃牛乳酪。”

前日沈雁清差人送了一小盤來,全被紀榛喂給了地板。

婢女一聽紀榛肯用食,連忙點頭,“小廚房還剩一些,奴婢這就去拿。”

她一走到院外,撞上匯報紀榛日常的奴仆,招手說:“少夫人肯用膳了......”

奴仆頷首,快步走向院外趕去回稟沈雁清。

流水一般的膳食呈上桌,皆是紀榛喜愛的膳食,他卻食不甘味。心心念念的牛乳酪吃進嘴裏又甜又膩,竟讓他有幹嘔之感,他隻咬了一小塊就不敢再動,挑了些素菜胡亂強迫自己咽進肚子裏,又喝了大半壺茶壓下油膩便揚手讓人將菜肴撤下去。

地龍燒得太燙,似把人放在油鍋裏來回的煎。

方進沈府時紀榛不止一回求沈雁清在院內鋪上地龍,可惜皆被駁回。如今他不求著這個了,沈雁清反而上了心。

燒銀炭他覺著冷,滾地龍又稍嫌熱,如同他與沈雁清,從未有過適宜之時。

哭的次數太多眼睛疼,又無人會真的心疼紀榛的眼淚,他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哭過了。可想到沈雁清,鼻尖又很不爭氣地冒熱氣,他覺得丟臉,隻能垂著腦袋,悄悄地拿袖子抹一下眼睛,假裝自己不難過。

當務之急是先離開沈府去見蔣蘊玉。

紀決信中所言的破廟是前朝留下來的土觀音廟,坐落在京中一處偏僻之地。原很是香火鼎盛,後來城中心又建了座新的廟宇,玉石砌成的菩薩,引得香客紛紛前去,土觀音廟也便漸漸沒落,到後頭再無人朝拜——這世間向來如此,連求神拜佛都要講究個捧高踩低。

紀榛和蔣蘊玉是無意中發現這座破廟,年少時將廟宇當成玩耍之地,在觀音菩薩前喝過香酒,吃過葷菜。那時紀榛尚在國子監就讀,還爬到高台上與菩薩等高,附在觀音像耳旁求菩薩給他賜個好功名。

而今想來,無一不是冒犯神明之舉。紀榛再也不敢如此膽大妄為了。

申時末,天霞爛漫,近日昏。

吉安尋了件厚實的白襖給紀榛披上,看一眼屋外打瞌睡的奴仆,“公子,時辰差不多了。”

紀榛深吸一口氣,“吉安,你隨我一起去吧。”

“公子帶著我多有不便。我會找個地方躲好,等來日再跟公子相見。”吉安給帶子係了個結實的結,“外頭風大,公子一路小心。”

紀榛喉嚨哽塞,重重頷首。

主仆二人一同走出主廂房,奴仆還以為和前兩日一般紀榛又要鬧一回,懶散地起身要攔著。

誰曾想竟突發變故。紀榛將藏在袖口裏的磨得尖銳的樹枝對準自己的喉管,顫聲說:“所有人都讓開。”

奴仆大驚,紛紛要上前,紀榛用尖銳抵著皮肉退後。吉安大喝,“你們奉命看管公子,若公子死在這裏誰都脫不了幹係,還不速速放公子走。”

守院的護衛一看這架勢,分兩路跑走,一路去喚持家的沈母,一路出府告知沈雁清。

主院僵持不下之時,沈母匆匆趕來。

紀榛頸子上已經被樹枝磨破了皮,沈母勸道:“先把東西放下。”

“母親。”紀榛手抖得厲害,聲音亦變了調,“我連生母的麵都不曾見過一次,我隻這樣喚過您,今日我懇求您放我離府,往後,往後我再不會惹您氣惱了。”

第29節

沈母這幾日自然知曉沈雁清將紀榛囚在主院,亦覺不妥,如今聞言有幾分動容,想了想道:“放少夫人出府,雁清若問起來,我擔著。”

“老夫人.....”

沈母抬手,對紀榛道:“你走吧。”

紀榛感激不盡,“多謝.....”母親二字卡在喉嚨,他眼熱道,“沈老夫人。”

話罷,在吉安的陪伴下衝出了院門。

府外的不遠處栓著一匹馬,紀榛想也不想解了麻繩,一躍上馬,又隨手丟了錠銀做酬答。

他騎術不佳,握著韁繩往下看時有幾分懼怕,可想到是兄長教會他馭馬,心中又驟生無限勇氣。縱是摔個頭破血流,他也定要走這一遭。

紀榛坐於馬背上,紅著眼睛朝吉安一笑,猛地揮鞭拍了馬腿揚長而去。

吉安在後頭追了幾步,大聲喚:“公子,你不必擔心我,別再回來了.....”

紀榛不敢回頭,寒風獵獵刮著他的臉頰,吹幹一臉熱淚。

紫雲樓前人聲鼎沸。

侍者將新鮮出爐的牛乳酪交給沈雁清,自誇道:“沈大人好眼光,這京都賣牛乳酪的酒樓有七八家,我紫雲樓的是用新鮮牛乳所製,定是最好的.....”

紀家倒台後,京都百姓皆在議論沈雁清會不會趁機將當年逼婚的紀榛趕出沈府,可這都過去五六日了,沈府一點兒動靜也沒有。有好事者問到沈雁清的好友易執跟前,易執一問三不知,插科打諢地糊弄過去。

更大膽的對沈雁清旁敲側擊,沈雁清不是笑不回應便是轉移話頭,簡直是滴水不漏,叫人看不出他的真正心思。

侍者熱情地將沈雁清送到門口,“沈大人慢走,往後府中有什麽需要的您差人吩咐一聲就成,小的給您送到府上去。”

沈雁清微一頷首,裕和上前要接裝了牛乳酪的木盒,他手一錯開,“不必。”

已近酉時,該是回府了,沈雁清正要踩凳上馬,遠處有馬蹄聲漸近。

裕和道:“是府中的護衛。”

沈雁清站定,握著木盒的手稍稍收緊。

“大人!”護衛跳下馬,氣喘籲籲道,“少夫人以死相逼,屬下等恐傷了少夫人不敢多攔,現下少夫人已經出府,往城東的方向去。”

沈雁清靜默幾瞬,摘下令牌丟給裕和,道:“拿我的令牌到城門,請校尉大人留心。”

裕和接過令牌稱是,瞄一眼沈雁清的神色,看不出喜怒。

沈雁清又對回稟的護衛說:“務必找到少夫人,否則按失職處置。”

護衛一拱手,“少夫人騎了馬,有馬跡可循,請大人放心。”

沈雁清這才不緊不慢地掀簾進車廂,將木盒擱放在旁。

車夫一揮鞭,馬車掩於鬧市裏。

玉骨鬆開木盒,而原本完好的柄手不知何時裂開了一道縫隙。

作者有話說:

買牛乳酪準備哄老婆的沈大人(目瞪口呆):啪的一下,我那麽大一個老婆不見啦55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