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郊的老林枯枝上掛滿了細霜,風絮絮一搖,寒霜跌斷落白頭。
蔣蘊玉深深一作揖,“今日承蒙二位相助,來日若有我用武之地,我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紀榛有模有樣學著蔣蘊玉拜別,“多謝王姑娘,陸大人。”
陸塵道:“言重了,我與鈴枝不便再多送,此行路途遙遠,將軍和小紀公子多加保重。”
幾人正是告別之際,忽聞有噠噠馬蹄聲由遠及近踏來。蔣蘊玉最先發覺,臉色一沉,拉住紀榛的手將人護到身後。
此處皆是枯樹,並無藏身之地。王鈴枝柳葉眉一蹙,“先上馬。”
四人疾速進了車廂內,車夫重重揮下鞭子,馬兒撒開腿跑。可四輪終究比不過健碩的馬腿,馬車顛簸裏,追趕的馬蹄聲已近耳邊。
紀榛緊張得呼吸急促,手心裏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蔣蘊玉攥著匕首,已做好了殊死搏鬥衝出重圍的準備。
一聲尖銳的馬鳴,馬車劇烈地晃動了下,終是被逼停了下來。
一道幹冽如霜的音色似冬風一般灌進了密閉的車廂內,“在下沈雁清,有請王姑娘下馬相見。”
熟悉的聲音近在耳側,卻又有遠在天邊之感,紀榛背脊僵硬難以動彈。
王鈴枝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躬身掀簾而出,站於馬前道:“我還以為是哪來的山賊敢截我的路,沒想到竟是沈大人。”
紀榛轉身,透過縫隙看向外頭,隻見車後三十丈外跟隨了整一隊嚴陣以待的守城衛,個個威武高大,手執鐵刃,仿若要緝拿的是什麽最緊要的朝廷通犯。
蔣蘊玉屏聲靜氣,握著刀刃的手背有青筋突起。
王鈴枝還欲與沈雁清周旋,“不知沈大人為何要攔我的路?”
沈雁清輕躍下馬,並不賣關子,輕聲說:“王姑娘,我並非有意唐突你,車內有何人你我心知肚明。此行我隻為請離家的夫人回府,不想多生事端,至於旁的人,我概可當作不知。”
王鈴枝沉默地往車內望了一眼。
陸塵彎腰出來,“沈大人。”他與王鈴枝並肩站著,似頗有幾分難為情地道,“你恐是誤會了什麽,車內隻有我與鈴枝二人。方才下官遲不現身,是怕孤男寡女獨處傳出去有礙鈴枝的閨閣名聲,還望沈大人見諒。”
沈雁清負手而立,目光越過著比肩的二人看向遮掩的車簾,不願再打啞謎,低聲,“我隻令守城衛一刻鍾不可上前盤查,再拖延下去,若是他們發現車廂內有不該出現在京都之人,屆時恐會牽連甚多。”
王鈴枝氣道:“你.....”
沈雁清凝眸,幹脆道:“紀榛,你還不肯出來嗎?”
被喚名之人臉色唰的白了,猶如冷雪澆身,四肢冷徹。
蔣蘊玉一咬牙,再也無法坐定,手伸向車簾就要出去。紀榛呼吸一窒,猛地抓住了蔣蘊玉的手腕,慌忙搖頭,“不要.....”
蔣蘊玉乃無詔回京,倘若現身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紀榛整個人都挨上去,雙手抱住蔣蘊玉的手臂阻止其外出。
沈雁清似料定了紀榛絕對會出現,並未再催促。
瀟瀟風聲裏,蔣蘊玉殺氣騰騰,“這幾個小兵我還不放在眼裏,紀榛,我們闖出去,到了漠北,他能奈我何?”
紀榛還是搖頭——紀家已倒,蔣家也岌岌可危,蔣蘊玉私自回京一事若坐實了傳到陛下耳裏,又是好發作的借口。
“蔣蘊玉。”紀榛艱澀開口,“我很沒用,紀家落難時我渾然不知,我也沒本事營救哥哥,可我不想成為你的累贅,害得你也引來牢獄之災,蔣家不能再出事了,你走吧......”
蔣蘊玉鳳眸微閃,五指咯咯作響緊攥成拳。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蔣蘊玉亦不能因紀榛棄蔣家而不顧。
紀榛哽咽道:“我不能跟你去漠北了。”
他決絕轉身掀開車簾,蔣蘊玉卻忽而用盡全身力氣攥住他的手。
可留不住的,便是再竭力挽留仍是成空。
沈雁清終於見到離家的紀榛,才不過三日光景,就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
紀榛被薄日刺得微微眯了下眼,與近在咫尺的沈雁清對望著,心境猶如飲黃連煮糖水,萬般滋味繞心頭。
沈雁清邁步上前,撩一眼緊握著紀榛的手,寒聲說:“小將軍,紀榛與我有婚契在身,你私自將他拐出京城,於理於情皆不合。我今日不上報你的行蹤,皆看在紀榛的臉麵上,還望你莫要得寸進尺。”
他話罷,一掌攬住紀榛的腰,一掌擒住紀榛的腕,將人從車廂內扯了出來,徹徹底底地納入自己的懷中。
蔣蘊玉青筋浮動,終是頹然地、痛苦地鬆開五指,在揚起又落下的簾子裏再次送離紀榛。
蔣家上下幾十條人命懸掛在他身上,他有雙親、有世族,有在戰場推鋒爭死的兄弟,還有懸懸而望他擊退匈奴的貧苦百姓。他是蔣蘊玉,亦是蔣家子,是大衡朝的小將軍。
他有太多顧慮,有太多牽掛。
紀榛見不到沙場的風,看不見曠原的雪,自然也隻能與莽莽的漠北、與大漠的他擦肩而過。
原來年少時錯過一回,便再也沒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沈雁清。”蔣蘊玉喑啞出聲,“太子之事紀榛一概不知,不要為難他。”
到頭來他能做的,竟隻剩下一句無力的請求。
紀榛滿目痛色,情不自禁想上前,卻被沈雁清牢牢禁錮在懷裏。
沈雁清肅然道:“我與紀榛是結發夫妻,自與他相知相守,不勞小將軍費心。”
既是承諾,亦有凜凜的警告。
“如此甚好.....”
“今日一別,雁清祝小將軍所向克捷,載譽歸朝。”
王鈴枝與陸塵見此,重新上馬,“沈大人,告辭。”
紀榛定定站著,淚目凝望著蔣蘊玉乘坐馬車遠去,待行出半路,蔣蘊玉忽而掀簾遠遠瞧來,那雙總是承載著倨傲的鳳眼裏隻剩下一片虛無。
“紀榛,珍重。”
馬蹄遠去,天際落起了飄飄小雪。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
前情夢斷續難應。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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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沈府的路程上紀榛縮在角落一言不發。
為躲避盤查,他穿著最粗糲的布衣,凍得十指通紅,身上更是因逃路而處處隱隱酸痛。換做從前,哪怕隻是一道小小的口子,他也會想方設法引起沈雁清的注意以求得對方一點點憐憫。
可短短時日變故太多,再加上三天的風餐露宿早磋磨了他的性子,好似連疼痛都變得麻木,更別談有心思求得沈雁清的注目。
他隻是垂著腦袋安安靜靜地坐著,不敢說話,也不敢看沈雁清。
紀榛沒想到反而是沈雁清先開了口,即使音色仍如從前一般清亮,可細聽仍能發覺其中的薄怒,“你便沒有話要同我交代?”
“我.....”紀榛抬起灰撲撲的臉蛋,唯一雙眼睛還有光彩,可抬眼見到沈雁清又忽地暗淡下去,“多謝你不告發蔣蘊玉。”
沈雁清等了半晌,等來的竟是紀榛替另一個男子道謝。以什麽立場?
“還有呢?”
紀榛想到方才對方所言的婚契與相知相守等語,心中淒茫。這些他曾寤寐求之的言辭,如今聽來卻隻覺畏葸——他看不透沈雁清,不知道對方說的有幾分真幾分假,又帶著怎樣的目的。他被欺瞞了太多,再不敢信沈雁清的一個字。
半晌,紀榛蔫蔫地答:“我想回府再跟你說。”
沈雁清靜看他,堆積了多日的不快與慍怒如潮洶湧。盡管想即刻就在車廂內盤問,但到底維穩著君子作風,隻是不著痕跡地蹙了蹙眉心,“好。”
待回到府中關起房門再問責也不遲。
這三日與蔣蘊玉去了何處、說了什麽、做了什麽,一五一十皆要交代個明明白白。最緊要的是,紀榛需得意識到自己擅自離府的過錯.....若他再晚一刻鍾,怕是要追到漠北。
第32節
一思及紀榛當真想隨蔣蘊玉遠行,沈雁清便恨不能不顧後果地將蔣蘊玉擅自離營之事上報朝堂。他亦大可放出吉安被捕的消息,或拿紀決做鉺引紀榛現身,他有千千萬萬種法子讓紀榛主動回到他身邊,可如此,紀榛又得與他多一分嫌隙。
沈雁清闔眼,終究壓下了一閃而過的陰戾念頭。
此後近一個時辰,二人都沒有再出聲。
到沈府時天已經灰暗無光,早有護衛先行告知已尋到紀榛,因此沈家父母侯在門前,一見紀榛下馬便都鬆了口氣。
“回來就好。”沈母撫著胸口,“怎的穿成這樣,快,熱水都燒好了,先洗洗塵。”
紀榛看向沈雁清,小聲道:“我有好多話要和你說.....”
沈父聞言清了清嗓子,“幾日不見了,讓他二人先回院說些體己話。”
沈母誒了聲,離去時頻頻回頭——放紀榛離開後,沈雁清雖並未表意,但她還是能察覺兒子不滿她此舉。如今紀榛完好無損回來,她總算能睡個安心覺了。
之前她確實不滿紀榛,可眼下兒媳都家破人亡了,她做不出落井下石之事,心裏更多的反而是憐憫。若往後夫妻倆能安安樂樂過日子,旁的倒也不大重要了。
紀榛亦步亦趨跟在沈雁清身後,頓首數著地上的小石子。
沈家通往主院這條路他走過很多回,以前他都不大注意,現在才知道原來這條路這麽長,他連沈雁清的步伐都追不上。
他抬眼看沈雁清幾步開外的背影,月光皎皎落在烏發與挺肩上,有如披了一層耀目的銀光。他曾經那麽憧憬與對方並肩而立,今日見了王鈴枝和陸塵才醍醐灌頂,兩個勢均力敵的人無需誰去追趕便能比鄰。
是他慧根癡鈍,悟得太晚。
好在今時懸崖勒馬也來得及。
紀榛踹走腳邊的一顆石子,正見沈雁清步履漸緩,似是在等他。
大抵隻是他的錯覺,他忽略大腿處的刺痛感快步乃至小跑上前,卻不再隻是於沈雁清的身旁停下,而是一路跑進主院裏。
沈雁清目視著紀榛的背影進屋,微微地擰了擰眉,到主廂房時正見對方在翻箱倒櫃尋著什麽,難得有幾分不解。
紀榛從櫃底裏搬出個小箱子,又走到鏡台邊,拉開了匣子,裏頭躺著沈家的傳家粉玉和他視若珍寶的彩繩。
他靜立許久,把粉玉一並放進箱子裏,可凝視著彩繩卻不禁眼熱。
江南之行遠去三載,那是可供他回憶的唯一一點美好。
夢醒無痕,可這四年卻是真切存在的,隻當留個念想。
紀榛顫抖著把彩繩戴到腕上,這才抱著箱子看向燭影裏的沈雁清,張了張唇,欲語淚先流。
作者有話說:
沈大人(裝模作樣停下來等老婆):嗯?老婆跑得還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