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天幕將暗。沈府的管家將沈雁清與易執一同迎進門。
易執再過五日就要成婚,人逢喜事精神爽,滿麵笑容說:“今兒個我親自上門送喜帖,你若是不款待一番,枉費你我多年交情。”
二人先去拜訪了沈家父母。沈母要留人在院中用晚膳,沈雁清道:“紀榛還在主院候著。”
他存了些隱秘的心思——紀榛曾三番五次吃些莫須有的酸醋,如今易執將要完婚,又特地走了這一遭,往後紀榛就不必再揣測他與易執的情誼。
易執隨手拿喜帖做扇子,“你並未告訴紀榛我要過來,別是沒準備我的膳食吧?”
沈雁清夷然道:“沈府少不了你一雙筷子。”
易執見著好友疏朗的眉眼,哈哈大笑起來,“沈雁清,你可真是.....”他嘖嘖道,“早如此不就好了,成日板著一張臉,莫說紀榛,老虎見了你也要退避三舍。”
他又有些感慨的,“你我皆在朝中為官,聖意難測,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複之地。現下這樣也好,紀家雖是沒落了,好歹紀決保住了性命,能給紀榛留個念想。隻是紀家到底是廢太子一黨,今日三殿下不計較,難保他哪朝會秋後算賬,你往後定要小心行事。”
沈雁清並非恃才傲物之人,其中利弊自清,他頷首,“多謝。”
易執素不愛摻和朝堂紛爭,點到為止,又笑著談自己的婚事。
二人到主院時,主廂房的燭亮著,卻不見紀榛的身影。
易執揶揄道:“知曉我與你無緣,連防都懶得防了。”
沈雁清隨意喚來奴仆問:“少夫人何在?”
奴仆支支吾吾半晌,才說:“大人,您去上朝後不久,少夫人就叫小的們收拾西廂房,不到午時就搬過去了.....”
沈雁清眼神一滯,唇角往下抿,進屋查看。隻見主廂房裏少了幾個放置物件的箱子,大部分屬於紀榛的東西都消失無蹤,唯獨鏡台上的木匣還在原處。
易執本是高高興興來送喜帖,還以為沈雁清與紀榛早琴瑟和鳴,未料到夫妻二人竟到了分居兩房的地步。縱然他與沈雁清相識多年,也頗替好友感到尷尬,輕咳嗽兩聲後問:“這是,鬧別扭了?”
沈雁清麵色微沉,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最終道:“去西廂房。”
易執無意卷入夫妻倆的矛盾裏,連忙把喜帖塞給沈雁清,“還是由你交給紀榛吧,我突然想起來還有些急事要辦,這晚膳留著下回吃。”
“好,我就不送了。”
易執一走,沈雁清便拿著大紅喜帖繞過走廊徑直走向西廂房。
這處屋門麵北,冬日刮寒風,紀榛最是畏冷,竟躲他躲到了這裏。
方走近就聽得吉安的聲音,“公子,這花生米好生酥香,你快嚐嚐。”
紀榛語氣輕快,“我覺著這香米蒸糕也不錯。”
沈雁清透過開了一條縫隙的窗前往裏瞧。屋內銀炭滾滾,紀榛裹著厚厚的狐襖,搬了個小馬紮坐在暖爐邊烤火,臉蛋被烘得紅撲撲的,正抓著塊鬆軟的花形黑米蒸糕有滋有味地吃著。許是當真喜歡,近來總是愁苦的眉眼都彎了起來。
“那我明日再去市集買了給公子吃。”吉安蹲在一旁嚼著花生米,還想說話,先看見了窗邊的人影,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待看清來人才爬起來,“沈大人。”
紀榛往窗邊看去,腮幫子微鼓,看著乖覺又靈秀,隻是眼裏的笑容明顯淡了許多。
他把半塊米糕塞進嘴裏,亦站起身,沈雁清已經推開了房門。
紀榛拍拍掌心的糕點碎屑,未等沈雁清先開口,先將滿腹的草稿托出,“你散值了,我有事和你說。往後我想住在西廂房,東西我自個兒都搬好了,不該拿都都沒有拿。”
沈雁清隻是靜靜地凝視著他,黑瞳裏倒映著燃炭的燁燁火光。
紀榛等了會聽不見回應,心裏打鼓,又恂恂地說:“你不喜歡我出府,我就待在這兒,成嗎?”
沈雁清抬步進內,支走了吉安,手撫過木桌,回身緩緩坐了下來,這才抬眼道:“你不曾與我商討過。”
紀榛抿唇,猶猶豫豫地開口,“可你住東廂房時,不也未曾與我言說嗎?”
他自覺占了理,可真實想法是絕不能對沈雁清說的,於是又低聲補充,“我隻是覺著這裏清淨.....”
沈雁清細細打量著紀榛,將對方的謹慎和倉惶都看得一清二楚。紀榛不是喜歡這兒,而是想離他遠一些。
“易執方才來過。”沈雁清勉力壓下想要詰問的念頭,將紅帖遞出去,“給你送喜帖。”
紀榛眉梢一動,慢悠悠伸手去接,打開來看,果真是易執和林家小姐的請帖。大紅喜帖請畫工描了比翼鳥的圖式,他撫摸著活靈活現的畫筆,不禁想到他與沈雁清的婚帖。
他與沈雁清的婚帖畫了並蒂蓮,意寓夫妻同心,伉儷情深。這樣美好的願想,他已經很久不去做奢盼了。
紀榛抬眸笑了笑,“就在五日後。”
沈雁清的目光太深,深得紀榛看不明,他隻好挪開視線,咕叨著,“真好,真好.....”
不知為何,紀榛忽感有些鼻酸,他重重地呼吸兩次,走到鏡台旁將喜帖收好,方轉身就被抱了個滿懷。
沈雁清雙臂擁著他,低聲,“我命人將東西搬回去。”
紀榛不說話。
待沈雁清要叫人時,紀榛才鼓起勇氣看向對方,定定道:“我不想搬。”
沈雁清沉聲,“西廂房冬冷夏熱.....”
紀榛慌忙地錯開兩步,“可我就是想住這。”
沈雁清皺眉,恍惚間仿佛見著了從前有氣性的紀榛,一時無話。半晌,無可奈何道:“隨你。”
等到紀榛領略了什麽叫做冬冷夏熱,自會搬回主屋。至於旁的,沈雁清說不清是不願還是不敢細想,一旦想明白紀榛搬離主廂房的真正意圖,怕是錐心一擊。
幸而時日還長。
紀榛到底還是在西廂房住了下來,除了夜裏,沈雁清依舊是會到西廂房同紀榛用膳。兩人見麵談話的次數少了,果真如紀榛所願亦少了許多本不必要的齟齬。
可一日、兩日、三日過去,沈雁清書房裏的字帖堆如小山高,嬌生慣養的紀榛竟半點兒沒有搬走的意思,仿若當真決心要在西廂房長住。
裕和把落地的宣紙收好,又替自家大人磨墨,說:“大人,你練了近一個時辰了,歇會兒吧。”
沈雁清置若罔聞,提筆寫詩。
“今早老夫人差人來問小的您與少夫人分房睡一事。”
筆墨稍頓。
“再這樣下去,老夫人又該罰少夫人跪祠堂了.....”裕和頓了頓,“之前您住東廂房時,少夫人不是常常找您嗎?這主院的屋子哪個不是大人的,東西廂房,大人想宿哪屋就宿哪屋。”
沈雁清落下最後一筆,餘光掃向裕和。
裕和摸摸鼻子,“小的雖沒什麽學識,但也聽過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和。大人,家和萬事興。”他忍不住哼唧,“您就是在這兒練字練出朵花來少夫人也瞧不見.....”
沈雁清把宣紙放置一旁,淡淡道:“你如今話是越來越多了。”
裕和嘿嘿笑說:“也得大人寬容大量,小的才敢進言。”
“磨你的墨。”
“誒.....”
—
黑靴踩在厚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
第42節
西廂房裏燭光幽微,正要睡下的紀榛聽見聲音,揚聲說:“吉安,天冷,你回屋吧,不必守夜。”
他遲遲等不到吉安的回答,反倒察覺外頭的人在嚐試推門。
紀榛早就落了鎖,外人自然是進不來的,他以為是奴仆,奇怪地爬下軟榻走至門前問:“誰啊?”
隻見門外有人影,可就是不出聲。
紀榛躊躇著將手搭在門上,一個想法湧上心頭,他動作停下來,略一思索,還是將門打開了。
月影、雪色和沈雁清一同深夜到訪。
紀榛已經猜出來人,隻是一瞬的訝異便錯開了身子沈雁清進內。
除卻西廂房被落鎖外,沈雁清此行還算順利。他關了門,轉身,正想開口,就見紀榛已經走到軟榻旁。
紀榛抬起清亮的眼睛看他一眼,在他的視線裏動手寬衣。
沈雁清忽感荒誕,三兩步上前擒住紀榛脫衣的手腕,近乎咬牙切齒的,“你做什麽?”
門一關一閉,銀炭的暖意被抽走。紀榛瑟瑟地縮了下肩,咬唇,“你來,是為了做這個嗎?”
近來對方極為熱衷於此,除了這個他想不出旁的理由。
可沈雁清冰淩似的眼神讓他覺著難堪,他會錯意了。頓感自作多情的紀榛臉上紅白交加,“我以為.....”
沈雁清深吸一口氣,替他攏好衣物。攏至一半,又氣不過將人推到榻上,厲聲說:“若真是呢?”
紀榛麵頰的紅暈深了點,縮著腿垂著腦袋不說話,一副任君宰割的姿態。
他如此溫馴,本以為沈雁清會滿意,可沈雁清卻將他狠狠地摁在軟褥裏。
沈雁清看夠了死氣沉沉的紀榛,他五官微擰,半是怒意,半是痛心,“紀榛,你從前的那些心氣都到哪裏去了?”
紀榛很是不知所措地反問:“如今這般不好嗎?”
明明以前沈雁清最厭惡他驕縱妄為,如今他不再強迫沈雁清,甚至事事聽從,沈雁清究竟還有什麽不樂意的?
紀榛委屈地紅了眼睛,半蜷起身軀,神情惝恍。
沈雁清撫他的臉,眉心緊蹙,連他都回答不了紀榛的話——好與不好,已經由不得他來評判。
他鬆開戰栗的紀榛,胸腔內翻騰著暗流,幾次壓製後才盡力平靜道:“明日要早起去易府,我隻是來看看你,不做別的。”
紀榛聞言才止住瑟抖,想了想往裏處爬,輕聲問:“那你要睡這兒嗎?”
夜露雪深,他知道通往主廂房這一條路有多難漫長、有多難行。
沈雁清沉默片刻,上塌。紀榛隻留給他一個背影,他閉眸從後擁住。
紅燭滾滾聲聲淚,有人不眠到五更。
作者有話說:
好友易執(×)隨從裕和(x)
沈大人嘴替(√)
歇後語:沈大人你可真是烏龜的親戚,真能——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