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吉安小心地晃了晃睡得不省人事的紀榛,“公子,沈老夫人差人讓你過去。”
紀榛迷迷糊糊地睜眼,還以為是從前,翻了個身就要睡,“我還困.....”
他半隻手伸出被褥,摸到床沿,沒摸到上頭圓潤的瑪瑙,這才慢悠悠轉醒。
這兒不是主廂房,他睡的也不是兄長命人打造的婚床,哪裏來得瑪瑙?
紀榛探出腦袋,對吉安道:“讓他們等兩刻鍾。”
吉安應聲,小跑著出去回話。不多時梳洗完畢的紀榛就出現在門前。
來的是沈老夫人陪嫁的嬤嬤,對紀榛倒還算慈和,笑著引到沈母的院落。
“少夫人這裏來,老夫人在屋內等著呢。”
紀榛還未進屋便聽著談笑聲,屋裏除了沈母,還有一個略有些眼熟的老婦。紀榛瞅了又瞅,才想起來曾在易執的婚宴上見過一麵。
他心中忽而就有了底。
果然,行過禮後,沈母便道:“今日讓你來,是有事和你商討。”
紀榛規規矩矩站著,“母親請說。”
紀家如山倒後,沈母再不曾為難過紀榛,也無需紀榛再前來問安,紀榛幾乎不必見她。
沈母幾次欲開口,老婦嘖道:“你要是覺著不好意思,就讓我來說。”
“紀榛,你是小輩,我便這樣喚你了。”老婦招手,“你過來。”
紀榛上前,見到桌上擺著兩幅畫卷,垂在側的手不自覺地握了下。
“這兩位,一位是監正的嫡女,一位是太常寺卿的庶女,他兩家呢都是清清白白的好人家,養出來的兒女個個知書達理。”老婦把畫卷往前推了推,“你瞧瞧,都是花容月貌的好女子。”
紀榛勉力地嗯了聲。
“你與沈大人成婚也有四載,尋常人家獨子娶了男妻的,大多都會抬一個平妻。”老婦握住紀榛的手拍了拍,“可我聽你母親說,你不同意。今日我也不怕做這個壞人,我想問問你的意思,這二人你更中意誰?”
字字柔和,又句句戳心。紀榛不顧老婦想法將手收了回來,低語,“我說了不算,要問沈雁清.....再者,我亦不知這兩位姑娘的意願,如何擅自替她們定姻緣?”
老婦道:“要是不願意,我哪有臉皮上這個門?”
她給沈母使眼色,沈母說:“紀榛,你體諒我做母親的心,你鬆了口,雁清那頭我也好交代。”
紀榛喉嚨哽塞。頃刻,抬起微紅的眼睛,道:“其實大可不必抬為平妻這般麻煩,若母親能替我向沈雁清要來一封休書,就皆大歡喜了。”
老婦哎呦一聲,“你說的什麽話,拿休妻來要挾你婆母麽?”
沈母也是十分訝異。
“母親,我不是玩笑話。”紀榛看向沈母,一雙眼睛清亮又澄澈,他頓了頓,艱澀地強迫自己往下說,“沈雁清再娶與否,平妻也好,側室也好,你們不必過問我的意見,任憑你們做主。”
他說罷,隨意一拱手就轉身離去。
老婦氣道:“這,好大的脾性!”
沈母慢慢站起身,若有所思地看著闊步消失在簷角的紀榛。
紀榛一步不敢停地走出院門,吉安在外頭翹首以盼,見他安然無恙出來,連忙迎上去,“公子,沒事吧?”
他的腳步慢了下來,直到完全止住,眨眨眼,茫然地指著自己的胸口對吉安說:“我這裏,難受.....”
吉安急道:“哪兒哪兒,我去請大夫。”
紀榛卻知此痛藥石無靈,他搖頭喋喋道:“不用了,會好的。”似為了讓自己相信,又重複,“我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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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母一番話落,沈雁清久久未語。
沈父聽罷,深感怪異,“他當真這樣說?”
“可不是。”沈母目露悔意,“真是把我嚇了一跳,說什麽休了妻就皆大歡喜,我可不曾這樣想。”
沈父道:“許是被氣著了說些不著調的話,當年他一哭二鬧才進我們沈府的門,哪能這麽輕易的就.....”
“父親母親。”靜默的沈雁清突然冷聲打斷二人談話,“今時不同往日了。”
沈家父母不解地望向兒子。
沈雁清站起身,像是自嘲地,很輕微地勾了勾唇,“如今不是他脅迫我,而是我逼著他留下。是我不肯與他和離,是我不願休妻,是他不介意我再娶.....”
皆大歡喜,任憑做主。
曾拿性命要挾不讓沈雁清納側室的紀榛竟也有滿不在乎之日。
沈母皺眉,“雁清,沈家人丁單薄.....”
沈雁清作揖,擲地有聲道:“香火一事,全當雁清不孝,待九泉之下自會向列祖列宗請罪。隻還望父親母親不要再張羅我的婚事,終生我的婚契上隻會有紀榛一人,至死不渝。”
沈母因兒子強硬的口吻微吸一口氣。
沈雁清神情堅決向雙親告退,大步走向院外,走至庭院,抓了一手的月光,卻握得骨節發白都攥不住。
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西廂房外有細微的交談聲。
“公子,我去小廚房拿的蘿卜,你看看合適嗎?”
“我讓你拿紅蘿卜,你拿個白的做什麽?”
“我沒找著紅的.....”
沈雁清行至木欄處,風悠悠吹著簷角下的燈籠,**起一波又一波的光影。紀榛正蹲在月色下堆雪人,披著襖,從厚襖裏露出一雙炯亮的眼睛,被雪凍得發紅的手抓著個短胖的白蘿卜往堆好的膝蓋高的雪人上安。
吉安搔首,“好像是不大適合,我再去找。”
紀榛一把將蘿卜紮進雪人腦袋裏,說:“別費勁了,你過來,我有旁的事。”
吉安把腦袋湊過去聽,紀榛抓了把雪就往人衣襟裏灑,聽得吉安被凍得吱哇亂叫,他捧腹大笑起來,一個沒蹲穩就坐在了地上。
紀榛也不急著起身,坐在地上又抓了把雪丟向吉安,可吉安卻望向他的身後。
他撐著手往後仰了下頭,上方的身影將他包裹住,沈雁清高高站立,垂眸與眉開眼笑的紀榛對望。
若他們之間沒有那樣多難以泯滅的愛恨情仇,實在是很美好又恬靜的一幕。
沈雁清彎腰去扶紀榛,才未碰到對方的手,紀榛先一步往前爬了一步,繼而三兩下就站起來了,臉上的笑意無形無影。
他轉身看沈雁清,拍拍手上的雪屑,想到今日跟沈母的對話,低聲說:“你有什麽事嗎?”
沈雁清抬步往屋內走,紀榛想了想跟進去,沒讓吉安陪同。
燒著的銀炭快熄了,屋裏冷冰冰的,沈雁清拿了小鐵條隨意攪了攪,讓銀炭重新燒起來。紀榛洗了手,見沈雁清還在攪銀炭,攪得都揚了灰,不禁道:“已經可以了。”
沈雁清的動作一頓,這才放下鐵條回望,眸中浮光忽明忽暗,說:“我去見過母親了。”
紀榛心口發緊,走到桌旁端起水壺,輕輕地嗯了聲。
沈雁清問:“你就沒有旁的要和我說?”
水放得久了有些冷了,涼意順著喉管蔓延到四肢,紀榛搖頭。
沈雁清大步上前,抓住紀榛的手腕,瓷杯裏的水濺出去一些,他定定注視著紀榛,眉心緩緩皺起。
紀榛想了想澀聲道:“如果是為了你的婚事,你不用特地過來,我已經同母親表明,我絕不會阻攔.....”
沈雁清太陽穴狠狠一跳,冷厲打斷他,“你當真能看著我與旁人成親生子?”
隻是聽一耳,就讓紀榛鼻眼都發酸,他別過臉,“這是你的事。”
紀榛用力地把自己的手往回收,沈雁清不讓,掙紮之間,瓷杯脫了掌心,被大力地摜了出去,摔在地上發出清脆聲響。
“我的事?”沈雁清反問,“是誰說過我若敢娶旁人就讓沈家喜紅變白喪,絕不放過我?”
紀榛哽咽,“我都忘了......”
沈雁清搖頭沉吟,“你忘了,可我替你記得真真切切。人而不信不知其可也,你說過的為何要反悔?”
紀榛忍無可忍推了沈雁清一把,紅著眼睛道:“你不要和我說這些大道理,我腦子笨聽不懂也不想聽。從我進你沈家門那天起,你們都想法子要攆走我,現在我願意騰出位子迎新主入住,你們如願,我也不必再因所謂的德行有虧一跪祠堂就是兩個時辰。”
他控訴一般,“你又沒有被罰跪過,你不知道就算是鋪了兩個軟墊,一通跪下來連路都走不好,我不想再跪了.....”
以前罰跪的時候沈雁清從來不會替他多說一句話,現在他就更不求對方為他出頭。
紀榛終是委屈抽噎道:“你母親說得對,你是獨子,我不想被人戳脊梁骨說我害得你們沈家斷子絕孫,我同意你另娶再好不過。”
沈雁清下頜繃緊,很輕微地側了下臉,“再好不過?”
紀榛被對方陰惻惻的神情嚇得往後退了小半步,噤聲不敢回答。
他如同林中毫無自保之力的幼羊,憑借著天性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本能的、畏懼地,手摸著桌子慢騰騰地遠離沈雁清。
方挪了兩步,就被沈雁清擒住了腰往軟榻的方向拖。
第44節
紀榛被拋到榻上,手忙腳亂要逃,被牢牢地釘住。
沈雁清眼裏盡是陰沉的風雨,低聲說:“好,你不想聽便不聽。我亦同你保證,往後絕無人會罰跪你。”
他掌心貼到紀榛的臉頰,輕輕撫著,“你如此為我沈家著想,我怎能辜負你一番好意。”
紀榛喉嚨黏了米糕似的半個字說不出來。
沈雁清的手又摸到平坦的小腹,俯首逼近,“我聽聞南疆有令男子懷胎的秘藥,你既想給沈家添兒添女,又何需旁人代勞,親力親為豈不是更顯誠意?”
紀榛驚愣地瞪大了眼,“你,你胡說八道.....”
沈雁清眸光流盼,輕揉紀榛的肚子,用極為輕緩的語氣說著令人毛骨悚然之語,“是真是是假試試便知。不如現在就猜猜,從你肚子裏爬出來的會更似我還是更像你。”
對方是學識淵博之士,神態又不似作偽,紀榛嚇得魂飛魄散,翻身就要跑,“我不要.....”
沈雁清三兩下製住他,堵住他的唇,低語,“紀榛,這才是皆大歡喜,再好不過。”
哭吟聲填飽了整個軟榻,屋外雪飛風吹,滿室春情**漾。
作者有話說:
不能生,騙笨蛋榛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