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清頂著被紀榛撓出來的抓痕“招搖過市”,實在顯眼,凡有人問皆用“不慎被家中所養的狸貓抓傷”應答,語氣親昵又莫可奈何,至於旁人信與不信並不在考慮的範疇內。而那夜過後,紀榛和沈雁清也徹底陷入了僵局。
若說之前紀榛還對沈雁清有幾分好臉色,如今卻是毫不掩飾自己的抵觸。隻要有沈雁清的地方,紀榛都躲得遠遠的。
沈雁清上桌用膳,他就捧著碗躲到一旁,沈雁清半夜撬開他鎖了的門,他就抱著被褥蜷在長椅上睡。沈雁清說十句話他出不了一個音,倘若察覺到沈雁清要生氣,他也破罐破摔地冷眼相待,一副皮硬不怕鞭子打的架勢。
有好幾回紀榛都覺著沈雁清定要找藤條教訓他了,戰戰兢兢地等了會兒,沈雁清都反常的沒有發作,甚至不再強迫他行房。
如此維持了近七八日,府中奴仆將此看著眼中,又開始嚼舌根。
這一回和從前不同的是,沈雁清發落了兩個帶頭議論的奴仆,一個直接逐出了府,一個打五十板子。
打板子時滿院都奴仆垂首觀罰,聽著奴仆慘叫連連皆駭然不已。
行罰時紀榛正在屋內,淒厲的叫聲從院裏飄到較為偏僻的西廂房,清晰可聞。
吉安哼道:“這叫得比殺豬還響,怕是得半個月都下不了床,我看以後誰還敢爛嘴巴。”
第46節
紀榛半捂著耳朵,吩咐,“吉安,把門窗都關嚴實了。”又蹬蹬蹬跑到軟榻上拿被褥悶住腦袋,隔絕了大部分嚎叫聲。
殺雞儆猴著實有用,這一通血淋淋的責罰之後,府中再聽不見非議聲,奴仆也不再敢輕慢紀榛。
從前在沈府的景象並未有所改變,隻不過身份掉了個彎,輪到紀榛對沈雁清愛答不睬——沈雁清一散值就到紀榛跟前晃,時常帶些可口的點心,又主動與紀榛談及每日事宜。
雖點心大多數都落到吉安的胃裏,紀榛也總是關著耳朵不聞不聽,但沈雁清攢足了耐性,試圖一點點將本就稀薄的溫情尋回。
收效甚微。
有一回沈雁清正和紀榛說著話,紀榛像是煩不勝煩,直接跑出了廂房。沈雁清步行去瞧,紀榛蹲在半抽了嫩芽的花團前,嘴裏嘀嘀咕咕說著話,“小春枝快發芽,快長大,快開花.....”
紀榛寧願跟花花草草此等啞物交談也不願搭沈雁清的腔。
沈雁清又覺好笑又覺可愛,可也深感到紀榛從他掌心流失的無力。他凝視抱腿蹲著的紀榛,不知從何時起,紀榛留給他的皆是拒絕的背影,似是隨時準備著頭也不回地離開他可掌控的地界。
沈雁清心口一跳,不由自主地上前確認紀榛是真切在眼前。他手一碰到紀榛的肩膀,紀榛就猛地抬眼瞪他,圓眼一貫的清澈澄亮,卻不再盛滿盈盈眷慕。
暖融春日點不亮紀榛眼裏曾有的熱意。
紀榛的反抗是無聲的,甚至是怯懦的,但哪怕沈雁清在他身上栓了一條繩索,他也定會將這條繩索繃直,走至活動範圍的最遠處。
沈雁清被泛著冷意的眼神刺痛,慢悠悠地收回手,紀榛又低頭擺弄嫩芽。
不多久,紀榛就發現門前移植了一叢新枝,沈雁清告訴他是牡丹花,再過不就定能結團。
新枝栽道院裏的第二日,沈雁清再去看,底根都被人為鏟斷,絕無開花可能。
想也知曉是紀榛的傑作。
麵對沈雁清的質問,紀榛坦**承認,“我不喜歡牡丹花了。”
他說得太誠懇、太真摯,沈雁清再難以維持端靜,抓著他到院裏,明知花根已斷,卻仍執意地要紀榛給牡丹翻土澆水。
紀榛杵著不動,言之鑿鑿道:“根已經斷了,澆再多水也活不過來.....”
瞧見沈雁清森冷的眼神,終是有幾分怯意,聲音弱下去,“開不了花的。”
沈雁清喉結微動,置若罔聞,執拗地給牡丹叢蓋土澆灌。
連才疏學淺的紀榛都知曉月缺難圓、星滅光離的道理,茹古涵今的沈雁清卻仿若無法領悟。
牡丹花自然沒能救活,不出兩日就成了枯枝。紀榛將根葉拔了起來,葬在了凝土裏。
花開花敗,緣起緣滅,皆不如人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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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春方至不久,本該是新年新氣象,一場毫無預兆的瘟疫卻突然在大衡朝的土地上蔓延開來。
瘟疫從京都以北地界初使,發於錦州,起先隻是發熱的症狀,當地官員皆不大重視,亦未上報,等病狀演變為咳血才察覺不對勁,而這時染病的百姓已累積成百上千,且分散四方。
為阻止瘟疫擴散,天子下令關閉京都城門,召集朝臣商量防疫事宜。
一時間,京都百姓人人自危,皆擔憂瘟疫會踏破城門,沒日沒夜的熏艾草,滿城白霧繚繞。
金鑾殿上七嘴八舌。
“城門開不得,若是染病的百姓進了京都,哪能得了?”
“依臣之見,當務之急是派官員到疫地,安撫人心。”
“太醫院要早些研製出防疫藥方.....”
你一言,我一語,爭議不休。
天子李尚徽沉重地打斷議論的臣子,“眾卿家,誰願前往疫地治災?”
滿殿沉寂,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垂下官帽。
這瘟疫堪比毒蛇,已有幾十人不治喪命,在疫方研製出來之前,險惡異常,若是不小心感染,便極有可能是要命之事。
“好啊,出法子你們一個比一個厲害,當真需要你們去治災,都不敢說話了?”天子震怒,“這就是我大衡朝選出來的父母官!”
危機當前,隻見一道靛藍身影行至殿中。沈雁清拱手道:“臣願前往疫地。”
此聲猶如擊玉敲金,發聾振聵。
陸塵見此,亦邁步行出,“臣願隨沈大人一同前往。”
兩道如玉身姿不矜不伐立於金鑾殿,皆是瓊枝玉樹的狀元郎。
天子欣慰,即刻準奏,明日啟程。由二人帶領太醫院院判及五名太醫前往疫區。
一下朝沈父等不及回府便火急火燎地將沈雁清拉至一旁,斥道:“疫地凶險,自有那孤家寡人者授命,你家中有父有母有妻,輪得到你去當這個欽差大臣?”
“父親,我入仕之前你曾教導我為官者當解民倒懸,怎的如今倒改了口徑?若文武百官皆隻顧自身,何人為民請命?”
沈父一拍大腿,“你真是,叫我和你母親怎麽辦呢?”
沈雁清沉吟,“我既擔得起百姓喚我一聲沈大人,便不能愧對這身官服。”
“沈卿心懷百姓,本殿甚感欣慰。”李暮洄自簷下行來,深深望著沈雁清,“副史大人當以有兒如此為榮。”
距沈雁清遞辭呈已有十日,那封辭呈最終並未抵達天子手中,而是轉交到了三皇子府,他辭官自然未能成功。
“沈卿,借一步說話。”
二人走至木欄旁,低語聲散在風裏。
“天下美人無數,縱紀榛有過人之處,本殿也當真不解他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讓你不惜辭官表態。你救紀決在先,護紀榛在後,一而再再而三忤逆本殿,若本殿真要問罪,豈是你辭官就能作罷?”
“你與本殿相識八載,苦勞深功,本殿非背信棄義之人。”
“本殿信你良臣不效二主之心,今日你我不以主臣相稱,我姑且應承你不動紀榛,但你如此縱著他,當釀成大禍,隻望你莫要為藍顏棄前程。”
“疫區凶險,自行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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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煙霧嫋嫋。
紀榛被點燃的艾草嗆得咳嗽不止,想要往屋外跑,吉安邊咳邊攔,“公子,瘟疫可不是玩笑,你且忍一忍。”
紀榛咳得眼淚都出來了,手驅趕著霧氣,“這未免也太熏人了.....”
一刻鍾後,主仆二人紅著眼睛坐在凳子上直流淚。
紀榛看著吉安滿,忍不住咳笑道:“吉安,你流鼻涕了。”
吉安隨手一抹,“公子就知道笑話我。”又跑去打水,“我拿濕布給公子擦擦臉。”
跑到門外,險些撞著前來的沈雁清。
紀榛一見到門外之人,臉上的笑容漸漸褪去,與沈雁清靜看無言。
吉安很快打了水回來,擰了布要給紀榛擦拭,沈雁清接過道:“我來吧。”
紀榛躲避,“我自己.....”
“陛下準我前往疫情治災,明日卯時便得啟程。”
說話間,沈雁清一手半抬紀榛的下頜,一手拿濕布輕拭臉上的淚痕。紀榛神情怔愣低看著對方,半晌才反應過來沈雁清的話,抿緊了唇。
沈雁清神色淡然地注視著紀榛,又說:“此次前去不知何時才會回來,待會與我同桌用膳好麽?”
紀榛垂眸不說話。
等傳了膳,沈雁清正想拉著紀榛坐下,紀榛卻還是和往常一樣端了碗走到小幾。
吉安拿了方盤給紀榛布菜,沈雁清靜默,沒有再開口。
一頓飯吃得沉默至極,再好的美味佳肴也在如此凝重的氛圍裏失了味道。
沈雁清吃得不多,仍有要務在身,不到兩柱香便去了書房。
吉安這才說:“沈大人要去治疫?我聽說這次死了不少人.....”
紀榛咀嚼的動作一頓,又狀若無事地塞了幾口飯把兩腮都填滿。
月銀如水,紀榛躺在榻上,翻身背對。
他如今不肯和沈雁清同房,更別說同床。沈雁清一旦上了塌,他若無法離開就瞪著眼睛整夜不睡覺,幾次下來沈雁清也便不勉強他了。
“紀榛,”沈雁清站在塌邊,“你不和我道聲離別嗎?”
紀榛盯著雕花看,牙關咬緊。
沈雁清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回應,像是終於忍受不了,一把擒住紀榛的肩膀將人帶著坐起來。紀榛木然的神情在燭影裏清晰可見,於是再多的質問也似沉了湖底,“你.....”
沈雁清闔眼掩去痛色,鬆開紀榛,“睡罷。”
紀榛目視之走到屋裏架起的臥榻睡下,又拿背影對著沈雁清。
他知道沈雁清定在看他,背脊微微僵直著,眼裏也不自覺地浮起些水汽。
沈雁清去哪處,是死是活,又與他何關?
紀榛死死地抿著唇,閉上潮潤的眼睛,再次無聲確認,他當真一點兒也不在乎。
作者有話說:
沈大人(邊收拾行李邊流淚):再見,還會再見嗎老婆,再見的時候你要幸福好不好?老婆你要開心,你要幸福,好不好,開心啊,幸福啊!老婆!老婆!老婆沒有你我怎麽活啊,老婆你跟我走吧老婆555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