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新朝

第46章

字體:16+-

天蒙蒙亮,沈府便已經忙活起來了。

沈母得知兒子要前往疫地治災,哭也哭了,攔也攔了,終究是無法阻止,一大早就到主院找沈雁清,送來內縫了平安符的外袍。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母親放心,我定會照顧好自己。”

沈母誒了聲,一抹眼,往空無一人的走廊看去。

沈雁清扶著母親出院子,若有其事地說:“紀榛昨夜擔憂得整宿未眠,是我不讓他出來相送。”

話是這樣說,沈雁清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往身後瞧。可直到走出院門,走至府門,他的身後都再不見從前追逐他的身影。

昨日得令前往疫地後,沈雁清曾找過易執,交給了對方一封信箋。

他這樣同對方講:“主臣終有別,三殿下的話我不可盡信。在這京都,我最信任的莫過於你與裕和,此次前去疫地治災,我放不下紀榛,特把裕和留下,一旦有變,他會去找你。你即刻打開這信,按信中所言照做,雁清不勝感激。”

主臣相處一旦生了嫌隙,便如同裂開的布帛,明麵修補得再如何完美無瑕,內裏也暗藏猙獰的針腳。

第47節

瘟疫爆發後,大量流民堆聚在城門前,易執每日需在城門上輪值。

易執鄭重了應承了他的請求,也算讓他少些後顧之憂。

沈雁清拜別雙親,一躍上馬,不禁又往敞開的府門望去,牽掛之人並未前來送行。

他抓緊韁繩默了幾瞬,掩去眸中失落,夾緊馬腹趕往出發地匯合。

因著城門堆滿逃難的流民,此次一行人從城南啟程,沈雁清到時隊伍已將整裝完畢,陸塵站在馬旁,同一個侍衛打扮的人說著話。

待沈雁清看清這侍衛的模樣,微微一怔。

陸塵將侍衛往身後護,拱手放低聲音,“還望沈大人不要聲張,王姑娘隻是想盡一份力。”

沈雁清看向女扮男裝的王鈴枝,沉吟道:“王姑娘乃俠女風範,倘若入仕定是為民請命的清官。我若拘泥於她是女子便要告發,豈不是我眼光狹隘了?”

王鈴枝聞言暫且拋下心中芥蒂,落落大方走進朝陽中說:“多謝沈大人體諒。”

沈雁清頷首,“如此,我們便啟程罷。”

重任在身,由不得耽擱,一行人皆不承軒,快馬加鞭一日即可抵達疫地。

朝霞金燦燦地灑滿大地,沈雁清身為掌事官員,腰佩雁翎劍,頭戴黑翅帽,身著絳紅色官袍滿麵冷凝立於隊前。

一聲令下,馬蹄聲踩破清晨的寧靜,蹄下揚起的塵土漫天。

我欲乘風長空去,直踏山河千萬裏。

啪嗒——

紀榛睜眼看著銀炭竄起的轉瞬即逝的火苗,聽見腳步聲,猝地閉上眼。

“公子,沈大人已經離府了。”

聽得來的是端了洗漱用物的吉安,紀榛才慢騰騰地從榻上坐起來。沈雁清離府的動靜不小,整個沈府都為其送行,唯獨身為沈雁清妻子的他躲在廂房內閉目假寐。

他不在乎旁的人會怎樣看待他的行為,亦不後悔自己的決定,可等沈府徹底安靜下來,他的胸腔裏似也有什麽東西空掉了。

情之一字,不由本心。

吉安看出紀榛的低落,絞盡腦汁安慰道:“公子嗜睡,起不來也是常有的事,反正沈大人很快就會回來了,他不在府裏,公子還落得些鬆快呢。”

紀榛勉力笑笑,讚同道:“你說得對,我也不樂意見他。”

“公子,不如想想這些時日我們做些什麽好嗎?”吉安搬了個小馬紮坐下來,“在院裏烤紅薯怎麽樣,還是去踏青?我聽聞湖心亭旁的花快要開了,公子想去看看嗎?”

紀榛知道對方是想逗他高興,暫且壓下低潮的情緒,附和著,“我還想去紫雲樓吃醬板鴨。”

吉安口水直流三千尺,“好久不去紫雲樓了,公子,明日就去吧.....”

京都以北一百裏,近疫地錦州,隨處可見逃難的災民。

沈雁清等人方出現就有激憤的百姓往他們身上丟小石子,嘴裏罵罵咧咧。

“草菅人命的狗官,沒一個好東西。”

沈雁清擋去一顆砸向他腦袋的石子,侍衛要上前抓拿行凶的災民,他沉聲道:“不必理會。”

隨著越近疫地,眼前所見也越發觸目驚心。

路邊有屍首,三歲孩童匍在死去的母親身上嚎啕大哭,老者呆滯地靠著樹幹苟延殘息.....

沈雁清一抬手,下馬將孩童交給侍衛,囑咐道:“將之送到附近的驛站安頓。”

陸塵痛惜道:“這裏離京都不過百裏,當地官員治理竟如此的不上心,倘若早些上報,何至於哀鴻遍野?”

沈雁清巡視一周,揚聲說:“加快進程,務必在半個時辰內抵達錦州。”

一行人接著趕路,進入錦州時,正見衙差用火把點燃堆積在路邊的七八具屍首,火勢頓時將裹屍的白布引燃,空氣裏盡是塵囂。

隨行的太醫道:“各位將白巾紮緊,莫要吸入塵氣。”

沈雁清一雙清冷的黑眸露在外,打量著哀嚎聲遍地的街道。不遠處有一老婦與衙差起了爭執,“我孫女隻是咳嗽,大老爺行行好,不要抓她.....”

衙差拿著棒棍,凶神惡煞,“起開!”

竟是要拿長棍棒打行動不便的老婦。

王鈴枝恨道:“豈有此理!”

話音未落,隻見沈雁清拍馬越過人群,一把抽出腰間鋒利的雁翎劍,銀刃在日光下發出冷萃的光芒,手起刀落,用刀背劈向持棍擊人的衙差。

衙差痛叫一聲摔倒在地。

沈雁清清麗絕塵的麵容滿是肅殺之氣,他掌握利劍,劍頭指地,取下腰間令牌,在一眾灰靄目光中擲地有聲道:“吾乃沈雁清,受陛下之命接管錦州疫地。從即刻起,凡有知情不報者、濫用權勢者、欺壓百姓者,格殺勿論。”

最後四字有震耳欲聾之響。

被刀背劈砍的衙差屁滾尿流跪地叩首,“欽差大人饒命,欽差大人饒命......”

陸塵騎馬上前,低聲,“沈大人,瞧這情形,怕是有一場硬仗要打,事不宜遲,我們到驛站商量對策。”

沈雁清冷瞥一眼衙差,重重頷首,在老婦的答謝聲中遠去。

“公子,你方才聽見了嗎?”吉安替紀榛斟茶,“他們說城門的流民又在鬧事了。”

紀榛坐在雅房內,推門往城外高山看。山霧繚繞裏,青蔥橫貫了一整條山脈。

距沈雁清離京已有九日,今日沈府又收到沈雁清的家書,沈母喚他去看了。信中報了平安,其餘的倒沒有多說。

人禍尚可壓製,天災難以阻擋,瘟疫來勢洶洶,至今未研製出治疫的方子,感染疫病離世的百姓越來越多,民怨如山。許多流民盤旋在京都城外,三殿下身為勢頭最甚的儲君人選,責無旁貸,奉命嚴守城門,安撫民心,目前還未出差錯。

可一日不研製出方子,這場浩大的病災不知什麽時候才能邁過去。

紀榛消息閉塞,聽聞瘟疫已經蔓延到北方,連寧州也已經有病症.....沈雁清離去前曾告訴他兄長已近寧州,紀榛隻願兄長安然無恙。

桌上的美食動得極少,紀榛收回目光,道:“回府吧。”

吉安抓了把瓜子塞進衣格裏,與紀榛出門時又見到不遠處的護衛,不滿道:“這些跟屁蟲甩都甩不掉。”

沈雁清人離京了,派來跟隨紀榛的人卻仍寸步不離。

街頭到處可以聽見議論瘟疫的聲音,百姓門前都燃著艾草,渾濁的空氣令人難忍。

紀榛被嗆得咳嗽幾聲,坐進車廂內才覺好受。

回府途中竟遇到有人在打架,旁觀的人將街道堵得水泄不通,馬車被迫停了下來。紀榛好事地探出腦袋去瞧,方掀開車簾,忽有一個巴掌大裹好的布帛丟了進來。

他嚇了一跳,吉安驚道:“什麽東西?”

車夫聽見聲音,問:“少夫人,可是有什麽吩咐?”

紀榛撿起布帛,大聲回:“無事,我同隨從在打鬧。”

他再往車簾外看去,街上人來人往,分不清是誰所擲。紀榛拿著有些份量的布帛,懷揣著好奇和忐忑打開來瞧,一塊通體晶瑩的紫玉映入眼底——宮牆之內,是他親手將這塊紫玉別在了李暮洄的腰上。

紀榛本能地想把東西丟出去,可再一摸,紫玉下還壓著一張紙條。他頓感不妙,抽出來,卻並未立刻打開。

吉安認出紫玉,誒了聲,“這不是公子你的玉佩嗎?”

紀榛惴惴地捏著紙條,他不知紙條裏寫了什麽,可一瞬間就回憶那日刑場血淋淋的畫麵,胃裏又一陣翻騰,臉也煞白了幾分。

他不得不承認,沈雁清如今不在京中,他沒了依靠,李暮洄想要他的性命就如同碾死一隻螻蟻那樣簡單。

可對方既設法給他送信,定也料定他會上鉤。

街頭的道路逐漸疏通,馬車也得以前行。

吉安抓著紫玉把玩,見紀榛神情恍惚,擔心道:“公子,你知曉是何人丟的嗎?”

紀榛點頭,深吸幾次氣後慢慢地攤開了小紙條。

日光順著車簾躍進,落在微微泛黃的紙麵,隻是一句話就叫紀榛驚慌失色。

“紀決於途中感染瘟疫,命懸一線。”

吉安不大識字,隻認出了紀決的姓名,可一見紀榛反應就知曉大事不妙。

須臾間,紀榛已做了決定,一把奪過吉安手中的紫玉。他眼尾通紅,摁住吉安的肩膀,說:“吉安你聽好,不論是真是假,我務必走這一趟。倘若我回不來,該說的我從前都交代了.....”

他推開吉安,衝出車廂,抓住車夫,“停下!”

馬車還未停穩,紀榛一躍而下,鑽進了洶湧的人潮裏,隨行的護衛想要追上,卻被人流阻撓。

紀榛聽見吉安在身後喚他,咬牙逼退怯懦與猶豫,徹底消失在街尾。

作者有話說:

沈大人(扳手指):不見老婆的第九天,想他,想他,好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