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決燒毀了敵方的軍糧後,士氣大振,乘勝追擊,蔣家軍又連著攻下了三座城池,而距出軍已三月有多。
紀榛為了更好地照料兄長,跟賽神仙學了包紮的手法,每日都會替兄長檢查傷口和換藥。從不敢直視血淋淋的傷口到麵不改色地上藥隻用了三日,半月下來,紀決肩頭上的傷終於有愈合的跡象,隻是身體仍是很虛弱,無法參與戰事。
紀榛紮好布帛,扶著紀決坐好,又端來混了肉糜的小米粥,道:“賽神仙說你要多吃些才會好得快。”
紀決接過,看著紀榛眼下的兩圈烏青。出軍後,風餐露宿,紀榛亦清瘦了許多,兩頰不複玉潤,身子單薄得刮一陣風就能吹走似的。
“這幾日辛苦你了。”
紀榛搖頭,“比起哥哥和蔣蘊玉,我做這點小事算什麽?”
紀決沉默地將米粥喝了,又飲了藥。紀榛扶著他趴下來睡好,眼神往小幾上瞄了眼。
自打紀決負傷後,他隨身攜帶的令牌就擱在了桌麵。門外有士兵日夜把守,隻有紀榛和蔣蘊玉能出入自由,不必擔心有外人偷竊。
現下已是亥時,萬籟俱寂。
紀決道:“回去歇著吧。”
“哥哥睡了我就走。”
帳內的燭芯搖搖晃晃,倒映著紀榛莫名有些不安的臉。他手腳麻利地替紀決蓋好被褥,搬了個小馬紮坐在塌旁,視線又不自覺地飄到了小幾上。
紀決不露神色地看一眼紀榛,終究是什麽都沒有說,緩緩閉眼休憩。
紀榛聽著帳外呼呼的風聲,一顆心好似也被風吹得七零八落,他安靜地坐著,很是擔憂鼓動的心跳被兄長聽見,欲蓋彌彰地按了下胸腔的位置。
也不知過了許久,大抵隻有兩刻鍾,紀榛就按耐不住地低低喚了聲哥哥,“你睡著了嗎?”
紀決無應答。
紀榛又等了會,確認兄長是入睡了才躡手躡腳走到小桌處。
因為太過於緊張,他掌心裏全是細密的汗。從小到大,他隻有與沈雁清成婚一事逆了兄長的意,而今,他又要為了沈雁清再做一回令兄長對他失望的錯事。
他遲遲未能伸出手,可眼前卻浮現弱不勝衣的沈雁清。
再蹉跎下去,就是有回春之術的賽神仙也未必能將沈雁清從鬼門關裏拉回來。
紀榛用力地咬了下牙,一把拿過令牌悶頭前行,走到帳門口又滿目愧疚地回頭看著塌上的兄長。
待事成之後,他定會向兄長請罪。
紀榛轉身出去,而他所以為的熟睡之人卻慢慢睜開了眼睛,目視落下的帳簾。
軍營內到處點著篝火,明暗交界裏有巡邏的士兵不斷走動,見了紀榛目不斜視地接著巡查。
紀榛精神緊繃,一刻不停地埋頭往前走,掌心握著的令牌磕得皮肉生疼。
他來到一處營帳外,左右點著火炬。個守衛的士兵正在聊天,張大了嘴打哈欠,見著紀榛,奇道:“小秦先生這麽晚怎麽過來了?”
紀榛心虛不已,卻還要強裝鎮定地亮出令牌,“秦先生有令,夜審沈雁清,你們隨我進來。”
兩個士兵雖心中困惑,但因為紀榛是紀決的弟弟,又有令牌在手,還是依照紀榛所言進了帳內。
紀榛看一眼緊鎖的囚車和沈雁清身上的鐵鏈,又道:“替他解鎖。”
士兵麵麵相覷,並未動作。
紀榛刻意提高聲音,“軍令如山,你們要違抗不成?”
無法,士兵隻好照做,將鐵鏈等重物都去除。
紀榛忐忑地來到囚車前,對上沈雁清晦暗的眼,深吸一口氣,“出來,和我去見哥哥。”
沈雁清未動,了然地看著紀榛。
紀榛急了,“還不快出來。”
他轉眼一看,有一個士兵已經跑出了營帳,想必是跟蔣蘊玉匯報去了,可沈雁清竟還是杵著不動。不得已,他隻好上手去抓沈雁清的腕,顫聲道:“你一個囚犯,竟敢不聽我的話。”
紀榛抿唇,眼中似有哀求。
沈雁清這才躬身下了囚車,紀榛挺著腰,虛張聲勢地對士兵喝道:“事關機密,你不許跟來。”
他抓著沈雁清的手一直在抖,卻始終不肯鬆開,直接將人牽出了營帳外。
沈雁清喚他,“紀榛。”
他用通紅的眼睛瞪著對方,二話不說地帶著沈雁清穿梭在軍營內。
不遠處是座山丘,那裏雖有士兵把守,但已是他幾日觀察下來最能逃離之地。
可走了一會兒,沈雁清竟不肯再往前。紀榛本就懸心吊膽,又怕又怒地回頭,哽聲道:“你難道真想遊街嗎?”
沈雁清眸光微閃,竟叫他沾了汙土的臉都亮了起來,前方有士兵行來,他一把將紀榛扯到營帳後麵遮住身形。
二人躲在昏暗處,唯對視的雙眼盈亮如星。
待士兵走過,沈雁清低聲問:“你要放我走?”
“前方有座山丘,我引開士兵。”紀榛咬牙,拋出準備好的說辭,“你不要以為我心軟了,我隻是不想你父母老年承受喪子之痛。”
他咽下翻湧的酸痛,“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
沈雁清隻是靜靜看著他,並未有動身的意思,而軍營裏已有**,顯然他行事已經敗露。
紀榛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本也沒認為可以拖延多少時辰,被很快發現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急得推沈雁清,催促道:“你走啊,你為什麽不走?”
“假傳軍令是死罪。”
“那你呢?”紀榛啞聲反問,“你就不怕死嗎?
“你就甘願在軍營裏被人辱沒,甘願把自己耗到油盡燈枯,甘願到京都被萬人唾罵嗎?”
多日的惶恐和苦痛傾瀉而出,紀榛崩潰道:“可你是沈雁清啊.....”
那個曾在金鑾殿上被天子欽點為狀元郎的沈雁清,曾受盡欽慕人人讚不絕口的沈雁清,曾為了黎民百姓奮身治疫的沈雁清.....
“你走吧。”紀榛痛得手指都在**,“我求你走,我不要你死在我麵前,到哪裏都好,你走啊!”
他猛地一推沈雁清,轉身就要去引開士兵。
可沈雁清卻從背後擁住了他,雙臂緊緊地將他捁在懷中,不讓他有再前進的可能。
“紀榛,我很高興你還能在乎我的安危,這就夠了。”
沈雁清將腦袋埋進紀榛的後頸,他抱得那麽用力,手背上青筋浮起。
紀榛感受到頸肉上有溫熱的**滑過,泣不成聲,“沈雁清,求你別死.....”
趕來的士兵將二人圍了起來,蔣蘊玉神色肅穆地從主動讓成兩道的隊伍裏走出來,見著相擁的身影,沉聲說:“來人,將沈雁清押送回去。”
沈雁清緩緩鬆開紀榛,紀榛卻反抱住他的手臂,哭道:“你總嫌棄我不學無術癡鈍不堪,可你才是世間最糊塗。”
士兵擒住沈雁清,他把被紀榛抓著的手收回來,微微一笑,“你說的是,可我甘願做蠢人。”
這場鬧劇似的出逃並未引起什麽大波瀾。
失魂落魄的紀榛被蔣蘊玉帶回紀決的營帳,他一見麵色蒼白的兄長,不敢也無法說出求饒的話,隻慢慢地將令牌放回了小桌,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紀決難得地沒有去扶。
蔣蘊玉氣道:“你好本事,竟然膽大包天到偷令牌,你知道換做旁的人要如何處置嗎,就算不砍了腦袋也要責打五十下軍鞭。紀榛,軍令如山,你別以為我會寬恕你.....”
紀榛知其不可為卻為之,也不反駁,磕巴道:“我、我知道錯,你罰吧。”
蔣蘊玉隻是嚇唬嚇唬他,沒想到他當真肯為了沈雁清受軍鞭,一時之間五味雜陳,氣洶洶地掀袍坐下。
半晌,紀決拿回令牌,不容置喙道:“你到外頭跪著吧,跪到天亮方可起身。”
已是初冬,室外天寒地凍,離破曉至少四個時辰,一通跪下來,雙腿酸脹紅腫不說,定免不得病一場。
二十多載,紀決從未如此重的罰過紀榛,就連蔣蘊玉都詫異不已,瞥一眼紀榛單薄的身板,忍不住求情,“紀決哥.....”
“你也說了,軍令如山,不能因他是我弟弟就當作無事發生,總要做個表率。”
換做以前,紀榛定撒嬌賣乖把責罰糊弄過去,可現在他卻重重叩首,“我領罰。”
他說著,毫不猶豫地走到帳外,撥開衣袍雙膝碰地。
紀決掌心收緊,麵上像是半點兒也不心疼,對蔣蘊玉說:“你回去歇息吧。”
蔣蘊玉見紀決沒有改變主意的意思,起身走到帳外,見著紀榛直挺挺地跪著,又氣又無奈,忍無可忍道:“你就這樣喜歡他?”
以前嬌氣得隨便磕撞兩下就要掉眼淚,現在倒是肯為了沈雁清在冬夜裏跪足一宿,連一句求饒都沒有。
紀榛垂眸,默認。
蔣蘊玉深吸一口氣,拂袖而去。
後半夜下起了小雪,紀榛冷得直打顫,四肢凍得像是冰塊,意識也不大清醒。
蔣蘊玉偷偷地來看好幾回,紀榛在冷夜裏搖搖欲墜,像是隨時會昏倒,卻又強撐著讓自己保持清醒。就連來來往往與他交好的士兵都有些不忍。
可自始至終,所有人眼中最疼愛紀榛的紀決卻沒有半分動搖,甚至不曾出營帳去查看一眼。
第66節
待晨光微熹,紀榛知曉責罰結束,才身子一軟猛地往地上墜去。
暗處的蔣蘊玉驚道:“紀榛!”
帳內徹夜未眠的紀決手指微動,終究沒有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