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新朝

第68章

字體:16+-

跪足一夜的紀榛不出意外地發起了高熱。

賽神仙給他把了脈,又讓人強行灌了藥,等他徹底醒來時,已近黃昏。

吉安把煎熬好的藥遞給紀榛,他望著黑乎乎的藥汁一口悶下,才醒沒多久就要下榻。可一動,酸麻不堪的腿就像有千萬隻螞蟻在啃食他似的,他倒抽一口涼氣。

“公子你做什麽?”

紀榛忍著酸痛和眩暈穿鞋,說:“哥哥今日還沒有換過藥呢。”

他被罰跪了一夜,也知自己有錯在先,對兄長是沒有半分怨言的,隻是仍極為記掛兄長的傷。

吉安攔住他,猶豫著說:“大公子派人來道往後不必公子你照顧了,讓你暫時好好待在營帳裏別出去。”

紀榛麵色一僵,“哥哥不要我照顧了?”

吉安見他被潑了冷水似的,連忙安慰道:“大公子還在氣頭上,等他不生氣了,公子再去見他吧。”

“是,是。”紀榛慢慢坐下來,低迷道,“哥哥現在一定不想見到我。”

他抱住曲起的雙腿,自責道:“他有傷在身,我還惹他生氣.....”

吉安知曉昨晚的**,說:“公子你一遇到沈大人就腦子糊塗,行事魯莽,也難怪大公子發這麽大的火。”

紀榛愈發愧疚,恨不得再跑出去跪足一天一夜讓兄長消氣。

他並非沒有想過求兄長放了沈雁清,可沈雁清素來與兄長和蔣蘊玉勢不兩立,如今對方又作為俘虜行軍,若兄長真依了他如何向將士交代?

他想一人做事一人當,也不怕軍法責罰,可到底還是將事情搞砸了。

吉安跟了紀榛這麽久,不曾見紀決真的罰過紀榛,也不免唉聲歎氣地蹲下來。

主仆二人正是陷入萎靡的情緒裏,賽神仙來為紀榛複診。

“熱是退了,但寒氣入體,這幾晚多蓋些被子,不要再著涼,不出三日就能痊愈。”

紀榛不免問道:“我哥哥如何?”

“小秦先生放心,我午間替秦先生看過,傷口無礙。”

紀榛這才鬆一口氣,又聽得賽神仙說:“倒是囚車裏那個有些棘手。”

“什麽?”

賽神仙摸了摸自己的長胡子,嘖嘖道:“昨夜之事老夫略有耳聞,想來上一回小秦先生詢問老夫並非好奇心作祟。”

紀榛白著臉,“先生別拿我打趣,他還好嗎?”

“病氣入肺,沒有個三五載的療養,恐難以痊愈。”賽神仙正色道,“江南水鄉養人,若是能前往那處定居,大有益處。”

紀榛囁嚅著,“江南.....”

他昨夜分明見著沈雁清手腕上帶著的彩繩早已經磨損不堪,卻還是沒有摘下。

賽神仙邊收拾藥箱邊說:“將軍已下令將他放出囚車,又單獨安排了營帳讓老夫為他療傷,也落得個善待俘虜之名。小秦先生莫要再黯然傷神了。”

紀榛一怔,在賽神仙揶揄的視線裏紅了眼睛。

待賽神仙離去,他本能地就想去求證對方話裏的真實性,可又想起兄長不讓他出營帳,隻好收回了心思,打發吉安去探聽。

吉安腳程快,不到一刻鍾就飛奔回來,氣喘籲籲道:“公子,是真的,沈大人從囚車裏放出來了,隻是他營帳前有重兵把守,我不敢靠近。”

紀榛捂著胸口,裏頭躍動不止,他愣愣地發笑,笑出了眼淚,喃喃道:“是哥哥.....”

“不是小將軍下的令嗎?”

紀榛搖頭,堅定道:“是哥哥。”

除了紀決,沒有人會這樣為他著想。

營帳之內,賽神仙將胸膛處的銀針一一抽回。

沈雁清低咳兩聲,“多謝先生。”

“老夫也是聽令行事。”賽神仙說,“往後每日老夫都會來給你針灸,七七四十九天後隻能讓你恢複從前底子的七成,剩下三成,你自己需注意。”

沈雁清將藥飲下,帳門處傳來動靜,麵色蒼白的紀決出現在眼前。

賽神仙一拱手告退。

紀決重傷方愈,行動略有不便,步履倒還算穩健。他緩步上前,道:“你如意了。”

紀榛為了對方不惜假傳軍令,甚至在雪夜裏跪了整整一宿,跪得雙膝紅腫、頭昏腦脹都不曾告饒,如此重的情意,有目共睹。

沈雁清眸光淺淡地與之對視,輕聲說:“我未料紀榛會如此。”

“你是未料到,還是早就算準榛榛的軟心腸。”紀決凝眉,“你拿命來搏,死了便罷,活著榛榛總有一日會對你動惻隱之心。三月十七日,這整整一百零九天,傷筋動骨,雨僝風僽,你倒是能熬。”

“隻是你擅於攻心,也不曾想榛榛能晾著你這樣多日罷。”

沈雁清輕而堅決道:“有我活著一天,莫說是三月,便是三年、三十年,又有何妨?”

紀決深深打量著他,問:“你究竟對榛榛有幾分真意?”

沈雁清擲地有聲地答:“我心匪石。”

風吹不透,刀鑿不穿。

他便是這樣的不擇手段。豁出性命,處心積慮,千方百計想求得的不過是紀榛的回心轉意。

行軍路漫漫,大軍朝南不止。軍營新換了兩個駐紮之地,半月過去了,紀決都不肯見紀榛。

紀榛掛心兄長的傷,每日都會到兄長的營帳前徘徊不去,可無論他在外頭如何呼喚,紀決都未回應。守著的士兵得了命令,他好話說盡亦不肯放行。

好在他還能從賽神仙的口中得知兄長傷情好轉,兄長不見他,也未阻止他送藥。

紀榛把煎熬好的藥汁遞給將士,帳簾卷起又落,他隻依稀見著兄長的身影,低落道:“我明日再來看望哥哥。”

他本以為紀決還會像前幾日那樣不理他,豈知剛轉身就聽得營帳裏傳來兄長的聲音,“今日不想見嗎?”

士兵掀開簾子,笑說:“快進去吧,小秦先生。”

整個軍營無人不知二人兄友弟恭,紀決肯見紀榛,士兵也是由衷為紀榛高興。

紀榛一喜,生怕兄長改變主意,連忙鑽進帳內。見著端坐在矮桌前查看布防圖的竹影,腳步微微頓住,局促地站定,很輕地喊了聲哥哥。

紀決抬眼見躊躇不前的紀榛,“怎麽,罰你跪了一回就要同我生疏了?”

“當然不是!”紀榛抿唇,慢騰騰地挪過去,又小心翼翼地觀察紀決的神情,“哥哥不生我氣了?”

紀決沒應,神色如水。

紀榛慣會順著兄長給的杆子往上爬,他三兩步繞到兄長身邊,拿起墨石道:“我給哥哥磨墨。”

他見紀決沒反對,賣力地磨起墨來,又小聲說:“我真的知道錯了,哥哥要還是不解氣,就再罰我吧。”

紀決放下布防圖,問:“那你倒是說說自己錯在哪了?”

紀榛懇切地悔過道:“我不該偷令牌,更不該假傳你的命令,也不該、不該私自想放走沈雁清。”

紀決卻說:“不對。”

紀榛困惑地垂眸。

紀決見他手上沾了些墨水,抽走他指尖的墨條,拿起一側打濕的布帛替他擦拭,淡淡地說:“你錯在一再將自己置身於危險當中。”

濃稠的黑墨被一點點擦去,“草原是一次,那夜又是一次。”

紀榛怔愣地對上兄長抬起的眼,他自知有千錯萬錯,卻未曾想兄長氣惱的緣由竟是此。

“如果你不是蔣蘊玉的好友、不是我的弟弟,這兩回哪一回不需送命?”紀決鬆開紀榛的手,道,“我自然氣你明知故犯,可也更氣你為了旁的人不顧自己。你莫要忘了,這世間還有在意、關心你的人。”

紀榛因兄長一番話既感動又內疚,酸意從心底直衝鼻尖。他半蹲下身子,把腦袋靠在兄長的腿側,哽咽地說:“我以後不會了。”

“說到做到?”

紀榛重重頷首,“絕不食言。”

紀決這才輕輕拍拍他的腦袋問:“膝蓋可好了?”

紀榛吸了吸鼻子,站起來在兄長麵前蹦蹦跳跳幾下,“好得不能再好了。”

他又想起紀決背上的傷,說什麽都要看一眼才安心,紀決被他鬧得沒辦法,隻好脫了外袍,又將裏衣脫下背對著他。

一個月過去,紀決背上的刀傷已經開始結痂,長長的一條傷痕像是多足蟲一般猙獰地附著在背脊,觸目驚心。

紀榛安靜下來,拿指腹輕輕撫過觸感粗糲的傷口,懊悔道:“如果我勤練武藝、多讀些書,就可以和哥哥並肩共戰.....”

紀決回眸,溫聲說:“可在我眼中,榛榛這般就很好了。”

紀榛朝兄長笑笑,紀決重新披上裏衣,抬起紀榛的手。

紀榛掌心裏多了一個沉甸甸的物件,他低頭看,竟是令牌。

“你想要的東西何必偷呢?”紀決微微笑道,“你我同氣連枝,我的便是你的。”

紀榛驚詫地微張了唇。

紀決合緊他的五指握住令牌,說:“去罷。”

紀榛眼皮發熱。

紀決似怕自己反悔,拂了拂手趕他,“再不去我可就要收回了。”

紀榛又驚又喜地站起身,走出兩步,又回頭朝紀決深深作揖,“多謝哥哥。”

紀決看著紀榛掩蓋不住的笑臉和輕快離去的腳步,站起追了半步,又硬生生逼停自己的雙腿。

耳側響起紀榛一聲又一聲的哥哥。

是稚嫩的孩童摔倒了哭著撲進他懷裏尋求安慰、是調皮的少年跳上他的背脊撒嬌要他繞府兜圈、是淚流滿麵為他送行欲與他同生共死的胞弟.....

第67節

“哥哥,你不背我我以後就再也不理你啦。”

“哥哥,你看,這是我自己折的紙鳶,我厲害吧!”

“哥哥,我是真心喜歡他,求你成全.....”

成全二字,重若泰山。

紀決永生都會是最疼愛紀榛的兄長。

作者有話說:

不要太小瞧沈大人的心性了,他是死了都會從地獄裏殺回來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