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雨過天青,馬車穿過春色來到城門前,校尉奉命放行。
距離那場大火已經過去了十日,再有三日就是新帝登基之時,逗留在錦州的紀決被傳召回京。
劇烈的動**過後,京都局勢還未恢複安穩,街頭偶能聽見竊竊私語聲。
“不許動。”
紀決放下簾子,望向一側的紀榛,見他正瞪著眼,一臉忿忿的模樣,原是不願讓吉安拿走他掌心的糕點。
哄紀榛回京都用了不少法子,紫雲樓和福祿樓可口的點心、京都繁盛的美景、黃鶯樓婉轉的妙音.....紀榛皆不為所動,直到紀決說去找沈雁清,他才睜著一雙水眼期待地頷首。
“公子,你的手都弄髒了。”
紀榛把糕點藏到背後,“我要留給沈雁清的,誰都不許拿。”眼睛一轉又低迷地落下,“他被關起來了,我不想他挨餓.....”
紀決看著呆呆傻傻卻一心裝著沈雁清的紀榛,低聲說:“吉安,隨他吧。”
紀榛聞言,高高興興地朝紀決露出個笑臉。他雖忘了大多數人事,卻仍依賴紀決,攤開掌心把被捏得變形的糕點分給對方。
紀決也不嫌棄,拿過咬了一口。
馬車在紀府門前停下,蔣蘊玉早在此等候,迫不及待地掀開簾子去瞧,“紀榛?”
卻見紀榛被光刺得縮了下肩膀,神情怔愣不語。
待下了馬車,紀榛更是躲到了紀決身後,怯怯地打量著蔣蘊玉。
蔣蘊玉見紀榛如此,幾次深呼吸後才問:“紀榛,你忘記我了嗎?我是蔣蘊玉,是你、你自幼相識的知己好友。”
紀榛還是看著他不說話。
紀決道:“先回家。”
不知為何,紀榛聽見回家二字卻忽地驚恐地瞪大了眼睛,臉色亦唰地變白了,繼而喃喃道:“他們也想回家.....”
那夜的慘狀到底對紀榛造成不可泯滅的傷害,縱是癡傻了也本能的感到駭懼。
紀決安撫好紀榛,領著人進府。
紀家這幾日才重新打掃過,但裏頭的物件少了許多。紀榛被安置在未成婚前居住的院子裏,他好似認出了此地,到處走走瞧瞧,抬手去摸壁上掛著的一副題字,露出的皓白手腕上閃爍著粉潤的光澤。
蔣蘊玉痛心道:“賽神仙怎樣說?”
“每日一貼安神藥,旁的束手無策。如若不受重大刺激,怕是.....”紀決回,“我會廣尋名醫為榛榛治療。”
蔣蘊玉壓低聲音,“派出去找尋的人皆沒有消息,沈雁清若已經逃出,為何到現在還不現身?”
紀榛似有感應地回頭盯著他們,二人的談話聲戛然而止,不敢再議。
蔣蘊玉還要進宮麵聖,並未久待。
紀榛坐在木凳上,他半蹲在紀榛身前,“我明日再來看你,你要記起我,好嗎?”
紀榛絞著手指,未應答。等蔣蘊玉走出幾步,他才無意識地從嘴裏蹦出幾個字來,“小侯爺?”
蔣蘊玉大喜過望,“你記得我了?”
可紀榛還是懵懵懂懂的樣子,他也不氣餒,“不急,慢慢來。我和紀決哥一定想辦法治好你。”
紀榛玩著手腕上的玉石,在蔣蘊玉走後突然對吉安說:“你去小廚房吩咐一聲,沈雁清散值要回來用膳,把當歸烏雞湯煨上。”
吉安無措地望向紀決。
紀決溫聲說:“榛榛,沈雁清今夜輪值,你和哥哥一塊兒吃晚膳。”
紀榛時而清醒時而糊塗,這會子倒是有點認出紀決了,慢慢地點頭說好。可隔了一會兒又不禁問:“那沈雁清什麽時候回來呢?”
這樣一句簡單的問話,紀決卻難以回答。
“很快了。”
—
“醒了,醒了!”漁船上,少年高喝著引來父親,“沈大人醒了。”
船上的漁民紛紛圍過來,隻見沈雁清躺在草垛上,身上的衣袍換成了麻布,墨發半散,似是被吵著了,緩緩地睜開眼。
眼前卻是一片漆黑。
漁船在水麵搖搖晃晃,有漁民喚:“沈大人?”
沈雁清用力地閉了閉眼,再睜開,黑暗褪去,有微光,可本是清明的眼瞳此時卻顯得有些虛空,隻剩下些模糊的影子。
“我.....”方一出聲才覺喉嚨嘶痛異常。
“沈大人喝些水。”
有漁民遞來土碗,沈雁清尋著碗口的方向,急促地飲下幾口甘露,這才強忍刀割似的痛啞聲問:“這是何處?”
漁民七嘴八舌說著,沈雁清側耳仔細辨認,拚湊出這幾日的行蹤。
昏迷前的記憶一並湧入。
那夜的混亂不堪言說,他撲身進火海,而後用尋得的床褥在石槽裏浸水蓋身欲尋生路。濃煙滾滾,到處都是逃命的士兵,他忍受著高溫與眾人一同逃生,衝進火勢相對較弱的小道裏。
小道後是不知深淺的斜坡,可那時為了活命,別無他選。
沈雁清小心又謹慎,卻不料還是在半途踩空跌落,翻滾著下了坡路,後腦撞上石塊,等他醒來便已經是在漁船上了。
天蒙蒙亮時,駕車前往水邊的七八漁民在路麵發現了滿地昏迷的士兵,一少年認出了沈雁清。
當日沈雁清在錦州治疫的苦勞有目共睹,縱是他如今名聲敗落,錦州的百姓也不忍看他喪命。驢車都行出兩裏路了,眾人又折回把昏迷的沈雁清合力抬上車板,一並帶上了漁船。
隨船的赤腳大夫用粗製的草藥替沈雁清處理了腦後的傷,又藥敷他身上幾處被灼燒的皮肉。如今他醒了,眾人紛紛道:“大人,漁船一個月後會另一邊靠岸,到時你逃去吧,我等定不會把大人的行蹤上報朝堂。”
沈雁清沉吟道:“多謝諸位搭救,但沈某還有要事在身,還勞煩諸位將我原路送回。”
漁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頃刻才有人忐忑地回:“大人,漁船已經行出兩日了,沒有中途掉頭的道理.....”
此話一出,其餘人紛紛附和。
沈雁清沉默半晌,憶起如今是春季,往年這個時候朝廷已下了禁漁令,這些漁民想必也是趁著亂世才偷偷出海捕魚,既已經冒著觸犯刑法的風險出了船,自然不肯回去。
他再是歸心似箭也不得不按捺著問:“約莫要何時才能返程?”
“這一來一回也得兩月有多。”
沈雁清輕歎一口氣,微微頷首。
他小腿和後背上皆有不同程度的燒傷,赤腳大夫又替他換了草藥,問:“沈大人可還有哪兒不舒服?”
“我的眼睛有些看不清了。”
赤腳大夫查看過後也無法得知緣由,隻得猜測道:“許是後腦的撞傷導致,亦或者是濃煙熏了眼睛。沈大人,我熬些明目的草藥給你喝下。”
言下之意是要看沈雁清自己的造化。
沈雁清輕聲說:“多謝。”
眾人將他安置在船艙裏,不多時便出去了。
漁船在海麵起起伏伏,安靜得能聽見水波流轉聲,沈雁清在這極致的靜謐裏難以入眠。
他能拾一條命是上蒼憐憫,在這消息閉塞的海麵又難以寬心。
他的雙親如今可好?蔣蘊玉進軍京都是成是敗?紀榛可否安然無恙地逃出火勢?又是否知曉他尚存人世?
以及他的眼睛,沈雁清半抬起手在眼前動了動,隻依稀能瞧出些虛影。
兩月後時局又會是如何?
沈雁清頭痛欲裂,可縱是眼盲,縱是身處煉獄,他爬也會爬回紀榛的身邊。
他亦堅信,紀榛一定在遠方等他。
—
紀榛癱著雙手,看結了的痂。
他掌心被火焚燒過,留疤是必然之事,如今正在長新肉,總忍不住要去撓,吉安時時刻刻盯著,一個不留神紀榛的指頭就挪到了黑痂上。
回京都已經小半月了,吉安一刻都不敢離開紀榛身邊。
白天紀榛通常是安靜的,一到半夜就會又哭又鬧問為什麽沈雁清還不回家。有一回甚至想偷偷從後門溜出去尋人,若不是紀家守衛森嚴,當真是要被他逃走。
今日卻不知怎的,才過了晌午就鬧著要見沈雁清,滿院子找,滿院子喊,找不到沈雁清就失落地坐在後門一側木欄上摸腕上的粉玉。
紀決不在府,吉安一點兒都不敢懈怠。
等紀榛鬧累了要回院子的時候,後門卻有了動靜。
外頭的護衛似乎是同什麽人起了爭執,紀榛起了好奇心,非要去看個究竟,吉安攔不住他,隻好開了後門,“何人鬧事?”
門外竟是闊別多日的沈家父母,二老喬裝打扮秘密回京,隨行的還有裕和。
吉安頓足失色,正想讓護衛關門,卻不料沈家父母先一步見著了紀榛。沈母淒厲哭道:“紀榛,你把我兒子還給我.....”
紀榛隻是呆呆站著,不解地轉了轉眼珠子。
護衛攔住哭得肝腸寸斷的沈母,吉安做不出把人趕走的事,連聲說:“手下仔細些,不要傷了人。”
又回頭擋住紀榛的視線,“公子,我們先回去.....”
紀榛木然地撥開吉安的手,沈母的苦訴一聲聲往他耳朵裏鑽,“你把兒子還給我.....”
似有一道天雷劈進他的腦中。
眼前哭得跌坐在地捂住心口的沈母和火海裏的沈雁清在他眼前重疊。
到處是哭聲、滿地是血屍。
他睜著幹澀的眼睛,惶惶然地往前走了一步,對護衛說:“讓開。”
“公子?”
紀榛推開護衛,方站在沈母麵前,沈母就哭著撲到他身上,問他:“雁清呢,紀榛,他去漠北找你,為什麽隻有你一人回來?”
紀榛被拉扯得站立不穩癱坐在地,任由沈母一遍遍質問和撲打他。
掌心傳來癢意,他低頭,熱淚便砸在了半愈合的傷口上,直燙到心底。
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人世至苦。
第70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