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新朝

第72章 (完結章 ·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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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決匆匆趕回府時,紀榛正安靜地坐在院子的石凳上。

現下已是春日,滿院的嫩枝都抽了芽,還有的已發了花苞,入眼是恬靜與安寧。

紀決唯恐驚擾了紀榛,特地放緩了腳步,待走到紀榛麵前,出神的人才抬起頭來看著他,輕輕地喚了聲哥哥。

當真是清醒了。

紀決心中不知該是喜是悲,紀榛糊塗著的時候尚可拿些話哄一哄,而下卻要直麵沈雁清不知所蹤的現狀——又或者更為殘忍的事實。

紀決以為紀榛會鬧會哭,可紀榛看起來卻很平靜,甚至問他,“哥哥怎麽回來得這樣早?”

新帝繼位不久,身為重臣的紀決自是有忙不完的朝務,白日皆見不著人。

還未等紀決說話,紀榛低聲道:“我本想將沈雁清的父母安置在府中,他們不願。”

提到沈雁清三字,他的眼神不由得晦暗幾分。

事發已有一月,紀榛不肯信那些血肉模糊的屍體中有沈雁清,可紀決派出去的人卻始終無法得到沈雁清的消息。下屬都道沈雁清或許已經不在人世,這些話隻敢私下說說,卻不敢當著紀榛的麵言明。

紀決寬慰道:“錦州地界寬廣,想必還需些時日才能找著人.....”

“哥哥。”紀榛定定地說,“我想親自去錦州找他。”

紀決眉心微皺,其實他心中幾乎已經認定下屬的話。大火過後,軍營被燒了個幹幹淨淨,將士死的死傷的傷,跳下了滑坡的士兵僥幸活命,但在那批人當中並無沈雁清。若對方還在世,早該尋來京都,可一個月過去了無音訊,如今再找不過是盡人事罷了。

紀決不想刺激紀榛,語重心長,“時局未穩,你還是待在府中較為穩妥,我定會竭盡全力地找尋。”

二人正是說著,送走沈家雙親的吉安去而複返,將從裕和那處打聽到的一一轉告。

“我家大人離京前不肯帶著我,我那時還覺著奇怪,原是留下我照顧老爺和老夫人。”

“大人走後,有一日王姑娘深夜到訪,將大人的考量盡數告知。老爺和老夫人看了信後淚流不止,最終還是跟著王姑娘偷偷離開了京都,不久就傳來了大人行刺契丹王的消息。”

“這些時日我們都在偏僻的鄉下躲藏,老夫人日日以淚洗臉,直到陛下登基我們才敢偷偷來見你們。”

“我家大人究竟是死是活,求你們看在曾相處多年的份上,給個準話。”

說到最後,裕和竟是要給吉安跪下。

吉安抹了下鼻涕,“公子,就是這些了。”

紀榛垂著腦袋,耳邊又回**著沈母的質問。

“他去漠北找你,為什麽隻有你一人回來?”

心口處像被拳頭重重地擊打著,疼得紀榛都有些麻木了,他咬牙道:“沈雁清未死,我定會找到他。”

又堅定地對兄長道:“哥哥,求你放我去吧。”

紀決望著紀榛不可撼動的意念,勸說的話到了嘴邊又止住。紀榛對沈雁清的情誼有目共睹,二人就似一對同根的蠱,一損俱損,倘若要紀榛清醒地坐以待斃,怕是比渾渾噩噩不知事還要來得痛苦。

紀決沉思良久,終是道:“我應承你,可你也要同我保證,凡事都要護好自己,你可做得到?”

紀榛紅著眼睛重重頷首。

“一月為期,若一月後還無消息,你便得回京。”

紀榛眸中含淚,哽咽道:“我.....”

隻是一月,未免太短。

紀決卻不想他空尋,握住他的手,“榛榛,莫要讓我在京都為你擔驚受怕。”

紀榛望著兄長溫潤的雙眼,心知已讓兄長為他牽念太多,到底點頭。

前往錦州前,紀榛先去了趟沈府。

沈府門前仍貼著封條,他進不去,站在台階前。

他在這處住了近四載,不知與沈雁清幾多次同邁過這個門檻,如今卻隻能望而卻步。

身後傳來竊竊私議,有行過的路人隨手將穢物丟在了沈府的門口,正正好落在紀榛的腳邊,男人哎呀了聲,“小兄弟對不住,我不當心.....”

紀榛回過身,男人見了他的臉話音戛然而止。

亦有行路人驚道:“紀榛,他怎的在此?”

朝堂風起雲湧,紀家從泥底裏翻了身,又得新帝重用,紀榛自也水漲船高,眾人私下雖會議論他的過往,卻無人敢再對他不敬。

男人連忙躬身道:“原是紀公子。”

紀榛盯著地麵的汙物看,沈府的門楣素來幹淨整潔,而今卻隨意被人吐痰棄物,叫他雙目刺痛,不忍再看。

他忽地想起郊外那尊無人問津的泥菩薩,有求時眾人皆推崇備至,一旦沒落了比土垢還不如。攀高捧低,亙古不變,無非是瞧誰爬得更高,摔得更慘。

行人皆不以為紀榛是來緬懷過往,諂媚道:“紀公子出身世家,當年那沈雁清真不識好歹,大家說是與不是?”

有人附和,有人沉默,無一人反駁。

紀榛聽著耳邊阿諛奉承的話,忍不住低低笑了聲,想他紀榛也有這般被人追捧之時,實在匪夷所思。

吉安端詳著紀榛的臉色,驅趕道:“我家公子如何不需你們說,都散了。”

行人做鳥獸散,嘴裏碎碎念個不停。

紀榛指尖**得難以動彈,忽地奮力地踹走腳步的穢物,裏頭的水漬濺濕他的鞋麵,他渾然不覺,竟又拿過街邊攤販的掃帚清掃起沈家的門前。

走出幾步遠的人見他如此,皆像看著瘋子一般看著他。

紀榛不作理會,將穢物掃走後,又到附近的水井打了水衝刷。

吉安也吭哧吭哧地幫忙打掃,嘀咕道:“他們倒是厚臉皮,以前說得多難聽,如今倒都改了口徑,我呸.....”

紀榛動作慢下來,抬頭望著結了蛛網的沈府牌匾。

沈家世代清白,不該毀於此。

船舶行了整一月,終要返程。

途中倒是有靠岸休整之時,偏生因著是禁漁期,漁民擔憂官府抓捕,隻敢停靠一些無人的小島或落後的小漁村。

這些地方往來都得靠船隻出行,消息閉塞,對外界的變故也滯後不已,沈雁清下船陸行的打算落了空,好在得知了蔣蘊玉行軍成功一事,提著的心終於落下些許。

他的眼睛仍看不真切,遠了霧蒙蒙一片,近了也隻瞧著虛影。

發現沈雁清的少年負責照顧他的起居,每日都會來給他換藥。船上條件太有限,新鮮食物太少,沈雁清身上的傷總是反反複複,更別談雙眼能恢複視力。

今日停靠的城鎮雖仍是落後,但較之前幾個要繁華些,沈雁清聽著岸邊的人聲,多問了一句。

少年答:“是有驛站,不過出行的都是小船,除了官府的信差是不載人的,還未必有我們的漁船行得快哩。”

船上無紙墨,沈雁清拿了刻刀在竹板上刻字,隻一個清字,托少年將竹板交給驛站送往紀決手中。

少年有些猶豫,“大人,我阿爹說了,不去招惹官府的人.....”

沈雁清原是考量找當地官員商討回京之事,可如今他不知外界情形,又雙目渾濁,待在船上反而穩妥些,隻是仍想著多一條法子讓紀榛知曉他的下落。

沈雁清道:“隻是送信,無妨的。”

少年這才拿著竹板出去。

待少年到了下了船,正想進市集,卻被父親攔住,他說清楚來龍去脈後,男人拿過竹板悄聲說:“你就當送過了。”

少年詫異,“可是.....”

“沈大人雖有恩於我們錦州,他現在到底比不得從前,要是被發現我們收留罪犯,豈不是要遭殃,這竹板送不得。”

少年搔搔腦袋,拗不過父親,隻能眼睜睜瞧著竹板被丟棄在岸邊木簍裏。

一個時辰後,漁船再次啟辰,少年才回到船艙告訴沈雁清竹板已送出去。

沈雁清露出這一月來第一個淺淡笑容,“多謝。”

若是他視線清明,定能發覺少年強作鎮定的神情。

可惜。

錦州有繁花,紀榛到此已有十日。

他每日都不敢耽擱,拿著沈雁清的畫像到處問詢,錦州的百姓大多數都認識沈雁清,可所得到的結果皆是不曾見過。

初始的前幾日,紀榛信心滿滿,他總覺著沈雁清定在何處等著他,可眼見著走遍了錦州的每一寸土地,仍是半點音訊都無,他不禁恐慌不已。

紀榛食之無味,夜不能寐,原就單薄的身軀更是纖瘦得似風吹就能跑的紙張。

如此,他仍是不肯放棄。

每夜入夢他都會見到火光後的沈雁清,可每一次他奮不顧身要撲向對方,沈雁清總會先他一步投身火海。

夢醒,兩鬢濡濕,汗流浹背。

紀榛心中清楚,所有人都覺著沈雁清已經死了,他有時候甚至也會冒出這樣驚駭的念頭。吉安就曾見紀榛因此蜷縮在牆角痛哭流涕,可哭過後又仿若無事一般接著滿街頭尋找。

賽神仙在紀榛臨行前為之把了一脈,私下同紀決說他心弦難續,執念深沉,一旦接受了沈雁清死亡的結果定遭反噬,屆時便恐真是要瘋癲一生。

他這般尋尋覓覓,說到底不過是在逃避沈雁清身亡一事。

十日、半月,紀榛走得腳底起泡,頭暈眼花,仍步履不停。

一月之期將近,沈雁清始終無影無蹤。連跟隨著的吉安都不抱希望,卻也不敢勸紀榛回京,他時常見著紀榛呆呆坐著撫摸手腕上的粉玉,看著看著就紅了眼睛。

紀榛從廂房裏出來正見吉安跪在月色下,朝著天上的明月合掌,絮叨道:“月老啊月老,你可憐可憐我家公子,也可憐可憐這對有情人,讓他們早日相見吧.....”

他聽著吉安的禱告,躲到門後,雙掌捂住從喉嚨裏跑出來的哭聲,對沈雁清的思念猶如濃稠的夜色,深不見底。

銀月彎彎,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