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清人間蒸發整二月,紀決上奏請新帝為沈家平反,同時公布沈雁清死訊,為之立衣冠塚。一時間,京都曾貶低沈雁清的百姓紛覺愧疚,學堂內竟又吟起了沈雁清飽受稱讚的詩詞。
立塚那日下了一日的小雨。
由易執為好友的墓碑題字,王鈴枝和陸塵等同僚同去拜祭,沈家雙親肝腸寸斷,沈母更是昏倒在衣冠塚前。
第71節
就連紀決和蔣蘊玉亦前去送行。
而身為沈雁清男妻的紀榛卻並未現身。
他仍在錦州,好似待在此地就能離沈雁清更近一些。他固然高興陛下能為沈雁清翻案,但依舊不肯接受沈雁清離世之事,自然也就不願送別沈雁清。
一月之期已過七日,今日兄長又來信,催他回京都,紀榛細思過後,決定回京向兄長和蔣蘊玉等人告別,再次啟程。
所有人都可以放棄找尋,唯他不可。
錦州找不到,就去更遠的地方,便是走遍大衡朝的大江南北,他也甘之如飴。
回京那夜細雨連綿,濕漉漉的街道處長了青苔,吉安坐在車廂內昏昏欲睡。紀榛望著走過好幾回的錦州小巷,想象著沈雁清在此留下的蹤跡。
陛下還未替沈雁清平反之時,錦州的百姓仍對沈雁清尊敬有加,當日對方定在此處竭力勞心才能得此讚譽。
紀榛想著百姓口中的一聲聲“沈大人”,嘴角不由得翹了起來,可笑過後便是無限的空虛。
沈雁清也曾在此處思念過紀榛,同樣的地方承載著同樣深沉的懷想。
一地兩隔,斬不斷的渴慕。
回到京都後,紀榛偷偷去看望過沈家父母。
沈父不再為官,二老好似老了十歲不止,沈母的頭發夾雜了太多白霜,從前總是端莊的神情也被哀愁替代。紀榛隻敢遠遠駐足,怕出現在二人麵前又勾起傷心事。
沈家的門前雖恢複了整潔,卻也不再有人上門巴結。
往後眾人提起沈雁清,也隻會惋惜一句,“哦,那個連中三元的狀元爺,英年早逝,真是天妒英才.....”
吉安輕喚,“小將軍今日為公子踐行,時辰快到了。”
紀榛這才回神,放下車簾回府。
他同兄長言明要接著找尋沈雁清時賽神仙亦在,兄長原是不肯,而後賽神仙不知同兄長說了什麽,竟讓兄長改了口。
蔣蘊玉得知他要離京,勸說無果,特為他送行。
三人共坐一桌,把酒言歡,談起往事皆笑中有淚。
“這幾年過得像夢一般。”蔣蘊玉站起身,“我時常覺著自己還是侯爺,又想起原來我已經是將軍,可究竟是懷遠將軍還是鎮國將軍,也得再想一想。有時候睡醒一睜眼竟有些忘記自己是在京都還是在漠北。”
他問紀榛,“你說好笑不好笑?”
紀榛有點醉了,兩頰微紅,笑吟吟的,“好笑,好笑.....”
他又何嚐不是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每日醒來都得仔細地思量著今夕是何夕,卻原來連大衡朝的帝王都換了人。
短短二十三載,有過歡笑有過熱淚,見過新生見過死亡,長得他用盡筆墨都訴說不盡。
紀決沉默地飲酒,紀榛挨著兄長,一遍遍地喚著哥哥,淚流滿麵。
蔣蘊玉提住紀榛的肩膀,又忍不住要勸對方留下,可話到嘴邊又記起對方半月來癡癡癲癲的模樣,末了,隻赤紅著眼說:“走了好,走了好。”
紀榛提酒道:“再喝。”
酒氣沾了滿身,待酒壇見底,紀榛癱倒在地,幾近不省人事。
蔣蘊玉不忍地別過臉,“走吧,省的又變成個傻子.....”
紀榛臉上濕漉漉的,不知是酒多些還是淚多些,紀決拿袖口替他擦拭,又將他背到背上,就如同兒時一般將他背回了院子。
紀榛趴在兄長的後頸,溫熱的呼吸撲灑在紀決的臉側,嘟嘟囔囔說著話,“我會找到他的,哥哥,你相信我......”
紀決手上顛了下將紀榛背勞,輕聲應,“我信你。”
紀榛半醉半醒地抽泣著,“其實你們都覺著他死了,隻有我,隻有我.....”
紀決將睡去的紀榛放在榻上,褪了鞋襪又蓋好被褥,凝視著燭光裏滿是淚痕的臉。
無人比他更不舍放手,可紀榛既活在夢中不肯醒來,他也隻得從願。
“榛榛。”
他重複道:“我信你。”
—
春末,煙雨朦朧。
紀榛行裝簡便地上了路,此行將一路往南。
紀決派了兩個死士暗中跟隨,紀榛不想吉安跟著他吃苦,本想將人留下,吉安卻拍著胸脯勢要隨行。主仆二人情誼深厚,非一般人可比擬。
馬車在雨絲裏軲轆軲轆地行出京都。
紀榛摸著不離身的粉玉,掀簾望著霧茫茫的天,內心從未有過的寧靜。
山水濤濤,風行不止,唯盼重逢。
嘩啦——
水浪拍岸,船舶停靠於錦州地界。收獲頗豐的漁民笑語歡聲地將一船的魚鮮卸下,沈雁清在少年的引路聲裏慢慢躬身出船艙。
刺眼的日光照得他半闔上眼簾,鹹腥味不斷地往他鼻息裏鑽,兩月聞慣了這樣的味道,倒也不覺著不適。
遠方有等待丈夫和兒子歸來的漁婦喲嗬著跑來,少年高興地衝上去和母親擁抱。待漁婦看清沈雁清的臉,不禁驚叫,“鬼,鬼!”
“青天白日的哪來的鬼?”
趕來的漁民聲音起伏,“沈大人,真是沈大人!”
沈雁清仔細辨認著聲源,略一頷首。
有人拿手在沈雁清麵前晃了晃,愕然道:“沈大人,你的眼睛?”
須臾,一行人將沈雁清擁簇起來,七嘴八舌說著。
沈雁清眼前有白影晃動個不停,終於聽清眾人所言,這才知曉自己已經“命隕”。
他歸心如箭,心中不斷無聲叫囂著紀榛二字,迷惘地往前走了兩步,音色沙啞道:“勞煩諸位送我去官府。”
百姓驅來一隻驢車,將他扶上車板坐好。
“錦州離京都百裏,大人不先歇息?”
沈雁清麵色蒼白,搖頭。官府離水邊十幾裏地,驢車顛簸,又是一番艱辛。
—
馬車滾過一顆小石子,震得紀榛心口發麻。
他扶正坐好,眼見著又要路過錦州了,心噗通噗通跳個不停。
吉安靠在車壁內打瞌睡,口水直流,紀榛見對方這副模樣才有幾分鬆快。
前方有茶水攤,紀榛道:“停一停。”
吉安打一個激靈醒來,左看右看,“找到沈大人了?”
紀榛笑笑,“我隻是有些口渴。”
吉安擦了擦嘴,跳下馬車,“我去給公子討水喝。”
紀榛也下了馬,這幾日都在下雨,地麵很是泥濘,走過的車馬輪子上都是汙泥。
有驢車托著大米走過,別在驢耳朵上的鈴鐺叮鈴鈴響個不停。
這頭小驢有些強,許是鬧了脾氣,竟罷工不肯走,氣得車夫直揪它的耳朵。
紀榛看得入迷,遠處又有一輛馬車悠悠行來,他想,雨天趕路的人也這樣多,他也不該耽誤太長時辰。
“吉安,走了。”
二人踩著車墩上馬,吉安給幾個水囊都灌飽了水,嘿嘿笑說:“夠我們喝兩日的了。”
馬夫揮動著鞭子,與前方的馬車堪堪擦過,那馬車行得太快,又很是簡陋,車窗隻用一曾薄薄的簾子遮住,風一吹便揚了起來。
紀榛順著被吹開的簾子不經意望進去,見著小半片青色的衣角,那人端坐著,瞧不見臉,手擱在腿上,從袖子裏露出一條破舊到難以辨色的手繩。
隻是一刹那而已,紀榛緩緩收回目光。
這條手繩想必對那人意義非凡,都已經磨損不堪還不願摘下。
他撫摸著光滑的粉玉,心中好似一點點豐盈了起來,變得柔軟、細膩。
他忽而無比的、極致的想念沈雁清。
吉安咕嚕嚕喝著水,“那馬車是趕著投胎嗎,跑得那樣快?”
遙遠的記憶被風吹到紀榛的耳邊,“少年郎可有意中人,買了老太婆的彩繩可佑你二人甜甜蜜蜜,白頭偕老。”
紀榛雙瞳驟然放大,猛然推開竹製的車門,瘋了一般,“停下!”
“籲——”
車廂劇烈晃動後停住,紀榛心髒噗通亂跳個不停,遙望遠方,馬車早不見影蹤。
吉安驚道:“何事?”
紀榛耳鳴眼花,費勁地將馬兒身上的繩子都解開,連馬鞍都來不及披掛,在吉安費解的詢問聲裏揮鞭飛奔向前。
有細雨打濕他的烏發,和風在奔騰的馬蹄裏化作利刃撲打著他的臉頰。
紀榛心如鼓擂,奮力地揮動著馬鞭追趕。
遙遙見,車輪滾動濺起軟泥。
他咬牙衝到最前去,一個掉頭,馬蹄高高踏起,險些將他掀倒在地,而馬車亦被他生生逼停了下來。
車夫破口大罵,“你是什麽人,嫌命活得太長了?”
過度的害怕與期待讓紀榛手軟腳軟,他勉強下馬站穩,踉踉蹌蹌地走了兩步,盯著遮得嚴實的車門。
裏頭的人似有感應,緩緩地伸出一隻手來。
寬袖下,露一條浸霜泡雨早褪了色的彩繩。
紀榛瞳孔顫動,抬眼艱澀道:“可是故人來相見?”
他屏住呼吸,生怕急促的鼻息驚擾了幻影。
掀簾的五指一頓,繼而用力地將車簾徹底地打開,端坐於內的人也終於露出廬山真麵目。清貴的五官,一雙多情似無情的桃花眼——薄潤春色裏,微風將左右兩側的竹香吹來,又帶來野花的清新、泥土的芬芳,二人在這萬物複蘇、大地回春之時,一坐一立,自成風景。
冬夜別,昔去雪如花。
第72節
春日見,今來花似雪。
紀榛的視線被水霧濁染,他發虛地邁出一步。沈雁清先他下馬,身軀緊貼的那一瞬,所有的哀怨與愁苦皆煙消雲散,隻有對跨越生與死對彼此深深的眷慕。
沈雁清雙臂交叉在紀榛背後,竭盡全力地相擁,大喜過望裏,再多的言語都成了空,唯有無限的貼近才能感知對方的鮮活。
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再多的顛沛與催折無法抵消兩顆全力以赴找尋對方的心。
“沈雁清,不要再離開我了。”
風鳴,心動。
前塵往事,一筆勾銷。流年歲暮,長久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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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好時節。
新上任的江南刺史姓沈,有一副絕世的好容顏,他的男妻亦是清靈水秀的樣貌。二人初到江南之時,並未泄露自己的身份,跟市集裏一個素來欺男霸女的惡棍起了爭執。
沈大人好手段,三兩下打得惡棍跪地求饒,上任之後又當即將惡棍收監,此事成為當地的一則小小佳話。
市井裏皆在傳,此沈大人就是當年三元及第的沈狀元。
眾說紛紜,倒不見琴瑟和鳴的夫妻倆出來回應過。
今日紀榛起了個大早,路過市集被塞了條活蹦亂跳的魚,又是一個感激沈大人治理有方的小販,死活不肯要紀榛給的銀錢。
他拎著鼓動著兩腮的鯽魚,小跑著進沈雁清的書房,提起來揶揄道:“為民除害的沈大人,今夜喝鯽魚湯。”
站於書桌前正在處理公務的沈雁清抬起頭,不經意咳嗽兩聲。紀榛如臨大敵,放下魚跑過去給他順背,沾了沈雁清一身的魚腥味,又嘀咕著,“那賽神仙究竟是不是浪得虛名,怎麽這麽久了還在咳嗽,早知道就把他從京都帶過來了。”
沈雁清眼眸清亮,隱去唇角的笑容,低語,“今日喝了藥,心口還是有些沉悶.....”
紀榛急得把耳朵貼到對方的胸口處,聽著有力的心跳聲,抬眼窺見沈雁清的笑容,氣得瞪眼,“你又騙我。”
沈雁清拉著他到腿上坐下,說:“先不要生我的氣,明日有廟會,你想好在紅綢上寫什麽了?”
紀榛擺弄著桌麵上的紅綢,凝視著沈雁清,重重點頭。
沈雁清提筆,紀榛清脆地說:“所求皆如願,所行化坦途,多喜樂,長安寧。”
書房內低語聲不斷。
“我從書中學來的,沈大人要是覺著不好,自己寫一句?”
“你寫的什麽,我瞧瞧?”
“為什麽不讓我看?”
紅綢翻了麵,被作亂地紀榛又翻了過來。
綢帶上唯六字而已。
沈雁清寫的是,長相守,永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