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是後腦的傷所致,等腦內的淤血散了,想必會好的。”賽神仙將銀針從沈雁清的頭頂裏抽出來,道,“沈大人福大命大,可這半年到底傷了身體,凡事都要注意,切忌傷心動氣。你對我有恩,往後五六載我皆會替你仔細問診,直至你痊愈為止。”
距紀榛在京都外遇見沈雁清已過了五日,賽神仙每日都會過來給沈雁清針灸。
沈家父母得知兒子在世,連著幾日到附近的寺廟還願,今日天未亮就出了門至今未歸。
紀榛看著沈雁清不複清明的眼睛,急問道:“那他何時能視物?”
賽神仙捋著胡子,“少則半月,多則二三月,便是一年半載也是有可能的。”
紀榛一聽五官就耷拉下來不說話了。
倒是當事人沈雁清輕聲笑道:“賽神仙醫術了得,此事不急。”
紀榛聞言也高興不起來,小跑著到外頭去端煎好的藥,又折回屋喂給沈雁清。
對方如今看不清楚,又素來不愛下人近身伺候,這幾日都是紀榛在照顧他。
紀榛把碗沿抵在沈雁清嘴邊,囑咐道:“慢點喝。”
待沈雁清飲了藥,他又拿濕布替對方擦拭唇角。雖現下沈雁清就在他眼前,可他依舊難以安心,需得時時刻刻看著對方他才能勉強壓下心悸。
沈雁清握住紀榛的手,摸到了掌心的突起,輕輕揉著,道:“這兒怎麽了?”
紀榛的掌心被火灼燒過,而後自個又不在意,傷好後並未塗抹祛疤之類的藥膏,如此掌心的疤痕有些猙獰。
他小聲地說:“不要緊,都好了.....”
紀榛想把難看的手蜷起來,沈雁清卻打開他的掌心落下一吻,又把他的手貼到臉頰處,說:“你受苦了。”
紀榛眼圈唰的滾燙,他昨夜才替沈雁清緩過藥,對方的後背和小腿上皆是燒傷。因許久不得到妥善的治療,有幾小塊的肉甚至有腐爛的痕跡,沈雁清卻隻字不提這倆月日夜受盡的疼痛折磨,反倒來關心他早已經痊愈的傷口。
他再也忍不住,啪嗒啪嗒掉眼淚,撲到沈雁清的懷裏抽泣著,“你快些好起來。”
沈雁清安撫地輕拍紀榛的背,享受著磨難過後的安寧。
二人這幾日似連體嬰一般,幾乎都黏在了一塊兒,獨處之時更是怎樣靠近都尤嫌不夠,紀決進屋時正見的便是兩人相擁的畫麵。
他腳步一頓,沈雁清雖目難視物,耳力倒是極佳,摟著紀榛微側耳道:“有人來了。”
紀榛趕忙回身,見是兄長,也不覺得難為情,三兩下擦去眼淚,起身喊了聲哥哥。
紀決頷首,環顧一周,道:“榛榛,我有事同沈雁清商討。”
紀榛猶豫道:“我不能聽嗎?”
紀決隻是看著他,他到底聽兄長的話,心中雖困惑,但還是一步三回頭乖乖地帶著門出去了。
屋內頓時隻剩下沈雁清和紀決。
沈雁清站起身,憑借著記憶緩步走到桌旁,抬手道:“紀大人請坐。”
二人從前見麵大多數時候劍拔弩張,變故諸多後,倒是能心平氣和地談話了。
“你失蹤的那段日子,榛榛奔波良多,所有人都認為你不在人世,唯有他不竭餘力地尋你。”紀決沉吟道,“若不是你二人有緣在京外遇見,怕是又要錯過一段時日。”
沈雁清眉目疏朗,“我亦慶幸能與他早日相見。”
“今日我來找你,隻為二事。”紀決接著道,“一來,你二人磋磨甚多,榛榛仍心係於你,作為榛榛的兄長,過往如何不再計,而今我隻盼你往後能真心待他,莫要辜負他一片真情。”
沈雁清鄭重道:“請紀大人放心,我定畢生愛護紀榛。”
“二來,是為三殿下。”
屋子裏沉寂了一瞬。
“陛下繼位後,將三殿下軟禁於幽鳴台。這些時日他不止一次欲見榛榛,想必在我流放途中發生了許多我不知之事,這些我都不想細究了,但無論如何,我不會讓榛榛卷入朝堂的紛爭,更不可能讓榛榛去見他。”
說到這裏,紀決站起身,歎道:“你曾效忠於三殿下,這是不爭的事實。縱而後將功贖過,縱當今陛下寬厚,你心中也明白,你已難有大作為。”
沈雁清了然道:“紀大人不妨直說。”
“我非瞧不起你的才華,隻是京都詭譎,步步驚心,我恐你勞心勞力最終落得竹籃打水一場空。待你治好了雙眼,我會向陛下奏請讓你前往江南擔任刺史一職,你意下如何?”
江南刺史從四品,雖比不得天子腳下的官職來得值當,沈雁清亦無法再接近權力中心,但也是一方父母官,能安安穩穩地過活。紀決自有私心,紀榛與沈雁清情投意合不假,可一旦沈雁清再與權勢掛鉤,難保有朝一日朝堂翻了舊賬連累紀榛。
倒不如遠走高飛,遠離這喧囂地界,可保一世太平。
沈雁清自也清楚紀決之意,為消弭對方的憂慮,道:“我與紀大人不謀而合,經曆了這樣多的事,我唯願與紀榛長相廝守爾。”
他又道:“雁清以為,既天下人皆知我已與世長絕,無謂再多做解釋。”
紀決有幾分詫異地望著對方,末了頷首,“如此甚好。”
“紀大人,我還有一事相求。”
“你說。”
沈雁清起身,恭謹一作揖,“我想去幽鳴台見一見三殿下。”
紀決凝視著沈雁清,似從他神情裏看出些隱喻來,但沈雁清麵色淡然,看不出旁的。他道:“此事我會奏稟陛下。”
“多謝紀大人。”
門口有一道模糊的身影,紀決睨一眼,垂眸低笑,終是站起告別。走出幾步,負手道:“你與榛榛成婚多載,往後不要再叫紀大人,隨他喚我一聲兄長罷。”
沈雁清一怔,淺笑道:“是,紀決兄。”
紀決將門打開,外頭趴著偷聽的紀榛被抓了個正著,局促地站著,“哥哥這樣快要回去了?”
“我再不回去,你怕是要撞門進來。”
聽著紀決的揶揄,紀榛微紅了臉,瞥一眼屋內的沈雁清,脆生生道:“小廚房熬了乳鴿湯,哥哥留下來一起喝吧。”
“我還有公務在身,就得走了。”
紀榛有些失落,“那我送你。”
他喚了兩聲,讓吉安照看沈雁清,自個兒送兄長出府。
走出小院,他心疼地看著兄長瘦削的身形,道:“公務雖繁忙,哥哥也莫要太過操勞,你瘦了許多,改明兒我回府,將搜刮來的十全大補湯燉了給你喝補補身子。”
紀決打趣道:“你親自下廚?”
紀榛訕笑,“我做的實屬難以下咽,這等事情還是交給廚子去幹吧。”
兄弟倆說說笑笑,不一會兒就到了大門。
紀決輕輕拍了下紀榛的肩頭,“就送到此,去吧。”
紀榛扶著門探出腦袋,很俏皮的樣子,“我看著哥哥上馬就走。”
紀決笑笑,抬步走下台階,走到馬車旁又轉身拂了拂手。
紀榛這才彎著眼睛小跑進府。
紀決看了許久,久到都見不到紀榛的身影,才在馬夫的一聲“紀大人”中回了神。他緩緩地收回目光,爾雅地踩著小凳上馬,沉默地端坐著,將自己攤開的掌心一點點握了起來。
如此,甚好。
紀榛去而複返,還沒進院子就聽得吉安和裕和咋咋呼呼地在鬥嘴。
“你做什麽非要把鳥巢端了,它搭個巢不易。”
第73節
“這鳥天天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吵得人大早上睡不好覺,今天我非要給它點顏色瞧瞧!”
一點芝麻綠豆的小事也鬧得不可開交。
紀榛進了院子,他倆非要拉著紀榛評理,紀榛自己的事情都沒理清,哪裏來的功夫給他們斷事。他連忙跑進屋裏躲到沈雁清身後,揚聲道:“你們要問就問沈雁清。”
兩人哪敢勞駕沈雁清啊,都瞪著眼睛不說話了。
沈雁清正坐在桌上品茶,他握住紀榛的手,笑說:“裕和,我聽母親道你在鄉下結識了小如姑娘,都快要成家的人了,這副樣子若是被小如姑娘瞧見,她要笑話你不夠穩妥。”
裕和一聽,趕忙學自家大人板著臉,“哪來的事,小如姑娘就喜歡、喜歡我這樣的。”
吉安哈哈大笑起來,“你臉紅個什麽勁?”
“誰說我臉紅,倒是你,都二十好幾的人,你看哪個姑娘瞧上你了?”
吉安被這麽一說,氣得牙癢癢,哼道:“你不知在漠北我有多受歡迎,我不與你這種沒見識的人說話!”
眼見兩人又要吵起來,紀榛一個腦袋兩個大,悄悄地拿腳踢了下沈雁清。
沈雁清會意,“我與少夫人要歇息了,都下去吧。”
裕和和吉安從鼻子裏噴出氣,這才結束了無傷大雅的爭執。
紀榛臉上掛笑,扶著沈雁清到塌旁,笑說:“吉安年紀也不小了,等過陣子也替他說門親事.....”
他要彎下腰替沈雁清褪鞋襪,沈雁清先攥住他的手將他帶到榻上坐好,低聲,“這些事不必你。”
紀榛看一眼那雙烏沉沉的眼睛,嘟囔著,“可我想為你做。”
沈雁清自己脫了鞋,摟著紀榛躺到軟榻裏,雙臂牢牢抱住紀榛,帶著幾絲饜足笑道:“被紀決兄知曉了,定要找我算賬。”
本是笑語,紀榛卻當了真,急道:“哥哥不會的.....”他一愣,回味過沈雁清言語中的稱謂,抬起眼,“你喚我哥哥什麽?”
沈雁清秀麗的麵容近在咫尺,並未回答,而是尋著紀榛的唇輕輕貼住,繼而將舌尖探進去吮吻。
紀榛很快就將疑問拋諸九霄雲外,眷戀地與沈雁清擁吻。
夏初有蟬鳴,遠處傳來鬥嘴聲。
“孤家寡人的老光棍!”
“你再說我真要揍你了。”
“你敢動手,我家大人饒不了你.....”
作者有話說:
苦盡甘來!
沈大人(冷笑):苦了二十多萬字,喝喝。
榛榛(小雞啄米):就是就是...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