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通路,太極八卦所造的道路,幽暗而漫長,似從來沒有盡頭。
薑維走在這通路之內,過往卻曆曆在目。
愛與恨的糾纏,曾經與現在的糾葛,這糾葛會不會延綿至未來,隨他進入墳墓,或是繼續影響他的兒子、孫子?
一路上,諸葛雖然走了,劉備卻和他講的很多。他將自己留在身邊,可能就是為了和他說那些話。
那些話中,包括劉備與諸葛亮的恩仇,趙雲的生死,以及司馬懿這次行動,最有可能的目的。
當然,劉備對薑維敘述時省略了很多內容,他是個有效率的人,何況有些事已和諸葛亮講過,便並沒有再與薑維講一遍。薑維問的也很少,他並不了解麵前這個人,不認識的人麵前,他的話一向很少。
但當他講完這些事的時候,薑維便覺得自己看錯了劉備,劉備在他眼中,本是一個專一的複仇者,但是,當他聽罷發生在劉備身上的許多事,看見了他的種種安排之後,他發現,這個人竟將仇恨看得很淡。
他甚至告訴薑維,不要憎恨自己的師父。告訴了薑維,他師父的苦衷,他的師父所經曆的事情。
劉備似乎經曆了太多的事,經曆的過多,卻讓他有了開闊的胸襟,許多事,他看得都很開。
薑維聽罷這些,便想起了自己,聽到了發生在劉備身上的事,再想起自己,那些事似乎便不算什麽。
人在經曆痛苦的時候,似乎總願意將自己的痛苦放大。
而在看著別人的痛苦時,卻總願將那些看得很輕,因為,畢竟那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
但是此刻,劉備曾經曆的,卻正是薑維所經曆的,這感覺,當然有一種別樣的滋味。
他並不笨,他當然知道劉備為什麽要和自己講這些話。
一個前輩,總不願自己的後輩,走上與自己相同的路。
薑維忽然發現,劉備和諸葛亮之間,似乎有著一種奇特的關係,他們表麵上,是互相憎恨的仇人,但是,卻似乎互相理解,互相明白,諸葛亮臨走時,留給他朱雀羽扇,讓他好自為之,是不是在那時,諸葛亮便已料到,劉備會和薑維說一些話呢?
蔡文姬呢?
這些年,她陪伴在他的身邊,他覺得自己了解她。
她的人生,直到遇到薑維之前,是完全不幸的,或許也正因為如此,她更比別人珍惜手中的幸福,她很少發火,也很少憎恨別人。
從前,她遭受了太多的不公待遇,在她可以報複時,她卻選擇了包容,她是北國之人,通曉血術,可她的血術,卻選擇了保護受到傷害的人。和她在一起,薑維發現自己變得不再喜愛殺戮,待人更多的是寬容。
如果沒有她,自己可能這次絕不會回來救諸葛亮,因為她一直告訴他,諸葛亮是他的師父。
但是,為什麽在失去她的時候,一切都變了呢?
那時,他隻記得馬謖的仇恨,而將殺氣全部傾出。卻忘了馬謖卻是為了解除諸葛亮的封印而死,而張頜也不過是各為其主而已。
鄧艾呢?他為什麽在那戰陣中不去看他,不對他出手?
是不是覺得自己不敢麵對他?
至於蔡文姬的死,他現在甚至還沒有弄清她到底死在誰的手上,便已亂了陣腳,便已被仇恨蒙蔽了雙眼。
他的善良,他的寬容,或許不過是為了表現給蔡文姬看而已,他明白自己並不是那樣的人,他是個背負著仇恨,心中早已被黃月英埋下了仇恨種子的人,黃月英是他第二個尊敬的人,也是他的第一位老師。
她的遭遇,她的種種經曆,雖不必銘記,卻早已深深烙在了薑維的腦子裏。
一切曾告訴蔡文姬,自己早已不在乎的事,卻無數次重現在夢中,心中。
那也正是諸葛亮所擔心的。
現在他已知道了自己身上所發生的事,也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放下一切,是嗎,師父?
也正是在此時,路到了盡頭,在雷鳴陣陣的上方穀之下,薑維也已自陰陽八卦之中現身。
他向四處望去,遠處,他看見了司馬懿。
司馬懿對著鄧艾說了兩句話,然後,便見他走入上方穀之內。
鄧艾似乎要阻攔他,可最終還是鬆了手。
鄧艾身後,是北國的兵士。
薑維已明白司馬懿的意思,他見到上方穀的氣息並不尋常,所以,便去親自探路,他做事一向小心。
可當他進入上方穀看見了諸葛亮在這雷雲密布的峽穀之內布置雷氣,又會發生什麽呢?
漫步行去,小心躲避,他一直將自己隱遁在陰影之中,這樣行走絕不會太快,但是,卻絕對安全。
隻是,薑維此刻已到了鄧艾麵前,身後,是重重的北國兵士,因為守著隘口的人,正是鄧艾,除了此處,已沒有第二條路通向上方穀。
他也隻有現身。
起初見到薑維,大家都很震驚,接著,是沉默,北國的兵士殺人時,一向很沉默,北風陣陣,雷鳴不絕,除了馬蹄踏在地上的聲音,便已隻剩下刀出鞘的聲音。
薑維是個有能力的人,但他還僅僅是人,不是以一敵萬的神。
鄧艾知道這一點,所以,他一揮手,沒有人向薑維出刀,但所有人的眼睛都像是利刀一般盯著薑維,似要將這個不速之客剁成肉醬。
“我記得,你的膽子很大,但我還真沒想到,你竟敢來這裏。你簡直是來送死,就和十一年前一樣。”
“十五年前,謝謝你救了我。”
“十五年後,我卻想殺了你。因為我覺得我父親用自己的性命,換來了你的性命,這交換很不值。”
薑維聽到這話,隻感覺一陣震動,“你的父親是……”薑維忽然想起了那個死去的黑街首領,他似乎也姓鄧。
鄧艾從腰間拔出兩柄長劍,卻冷冷道:“他不救你,張頜便不必死。所以,我不讓兵士出手,隻是想親手殺了你。但你放心,縱然我死在你的刀下,這些人,也足可以將你分屍。”
這時候,他本不該說話,話已說盡,他本已該拔刀,但他卻不能不說,“住手!”
“你還有話說?”
“我是來救人的,不是來送死的。”
“你來救誰?”
“救我自己的師父,也來救司馬懿。”
“你的師父?他在上方穀內?”
“天空盡墨,便是他的安排,他準備於此將你們攔截下來,如此,我們才可以澄清彼此的誤會。但現在,司馬懿進入其中,劉備大人處遭到了左慈鬼兵部隊的伏擊。他擔心上方穀內有變,故而,我來此,本就是救他們兩人的。”
“你以為我會信你。”
“我知道你不會,但是,你卻必須相信。”
“我隻想報仇,無論是我父親的仇,還是張頜的仇。”
“我理解你的心情,蔡琰死在你們手上時,我也有同樣的感覺。”
“誰說蔡琰死在我們手上?”
“難道不是……她協助曹操,司馬懿奪權,自然不可能留下她……”
“曹公自己將手下的人讓給司馬懿大人,而蔡琰則作為通知西國的使者被派回西國,這件事,你並不知道?”
薑維這才大驚,蔡文姬既然沒有回來,也就是說,在這路上一定出現了什麽問題,導致了她的死。難道這件事,自己的師父完全不知道,按照劉備的布置,他應該知曉司馬懿的一些事,那麽師父也應該知道,他卻為什麽沒有將這些事告訴自己?
答案,他很快便已明白。
經曆過黃月英的事,諸葛亮當然已明白,那件事在薑維的身上已留下了仇恨的種子。
諸葛亮想讓那些東西在薑維的心中萌芽滋長前,讓他自己將那些鏟除幹淨,如果他過不了這一關,可能就永遠無法領悟那種奇特的氣息流動,在未來的某一天,也難免活在痛苦與仇恨之中。
就像是諸葛和月英。
這對薑維來說,無疑是一次很好的機會。
“放下……是這個意思嗎?”薑維的眼神有些黯然,望著腳下的大地,緩緩抬起頭,望向鄧艾。
鄧艾卻並不知道,他在說什麽,隻是奇怪地看著他。
“我要去救他們,請你讓開。”
鄧艾看著他的眼神,沉默了半晌,忽然背後雙翼一展,一瞬便已飛向薑維,雙劍橫掃向薑維的脖頸,而薑維一刀格住一劍,另一劍卻被薑維的扇子扇起的火焰包圍住。
隻是刹那間,薑維虛晃一刀,一聲怒喝,鄧艾雙翼一振,衝天而起,而薑維卻已踏在上方穀的雷雲之下。
“對不起……鄧艾,我欠你兩條命,可是,現在卻有兩條命,等著我去救。”
鄧艾望著天上如墨般漆黑的雷雲,又冷冷地盯著薑維,道:“你進去也是死。”
薑維微笑道:“不試試怎麽知道。”
鄧艾再次一揮手,道:“你們現在如果誰想殺他,自然可以自己動手。”他說話的對象,是手下的北國兵士。這群人當然沒有一個上前。
薑維再次微笑,卻什麽也沒有說。
他知道,司馬懿縱然可以為了這群人不顧自己的安危,踏入上方穀,但是這群人,卻不會有一個拿自己的命冒險,畢竟有能力有膽識的人,並不多。
他雖沒有太強的能力,卻有過人的膽識。
他轉身,已準備踏入上方穀。
而耳後卻忽然傳來風被撕裂的聲音,他還未來的及回頭,身上的氣力,便已被剝奪幹淨,他看見滿天飄散的白羽,然後,便看見了鄧艾。
鄧艾望著他的雙眼,默然不語。
薑維隻感覺自己的身體在漸漸發出微光,他的體力隨著那白光正漸漸散失,而氣力卻自他雙手之間,緩緩聚集。五道天星自他頭頂不住流轉,薑維望著天,又看著手中凝聚的氣力。
想起了師父的話,放下一切,是為了從新撿起來,如果什麽都放不下,就什麽也別想掌握住。
薑維對著鄧艾,微笑道:“謝謝你……”
鄧艾卻看著手中的劍,冷冷道:“我隻是看到了遠方的黑兵群,沒有時間殺你而已。”說罷,鄧艾轉身,道:“北國諸位將士,準備禦敵!”他飛身上馬,不再回頭看薑維一眼。
但薑維卻也已轉身,他明白鄧艾的意思。
也已理解了觀星之道,通曉天理,順應天理,處理好當下應該處理的每一件事,不被任何事左右,蒙蔽雙眼,此為觀星之理。
而諸葛亮所告知他的放下一切,並不是得知結果之後,才安然放下,而是莫讓與當下無關的事,與自己有過多的糾纏,應當麵對的問題,便在麵對他們時,拚盡全力,去解決。而不是讓那些事成為糾纏自己,阻撓自己的絆腳石。
文姬姐姐,你的事,我一定回查清,但是,現在且容我暫時放下,我先要救出那些你說過的,我應該守護的人!
這次一定沒有問題的!
薑維衝入上方穀。
直到薑維消失,鄧艾才回過頭,迅速地望了上方穀一眼。
“眼神變了……就讓我再相信你一次吧,兄弟!”
羽翼再豐,也有觸及不到的天空,薑維,他們兩位,拜托了……
而自遠處,上方穀的遠端,鍾會望著身邊的蔡文姬則有些無奈。
“我原本以為他們兩人要酣戰至死。”
“他們是你的兄弟,你當然不想讓他們兩人自相殘殺,所以,你將我帶來,阻止他們兩人的廝殺,是嗎?”
“可是我卻沒料到他竟敢闖入北國的兵陣。”
“很少有事是他不敢做的。”
“是,他的膽子一向不小。”
“那麽,你想怎麽做呢?將我繼續囚禁嗎?”
鍾會搖了搖頭,麵色也變得有些陰冷,“這次事態的發展,已經超出了我的控製範圍……這次事件之後,我讓你繼續陪著我也沒什麽用了。”
蔡文姬微微笑了笑:“也是……”
鍾會看著蔡文姬,冷冷一笑,道:“你今天好像頗為開心啊。”
蔡文姬看著薑維身影消失的地方,道:“因為他的氣變了……”
鍾會點了點頭,道:“似乎獲得了很不得了的力量。不……或者用‘信念’這個詞,更合適吧。”
蔡文姬卻抬起手,遙望衝向北國兵士的黑色騎兵,道:“我們要不要也幫你的兄弟一把?”
鍾會抬起雙手,道:“反正閑著也會很悶,你要注意保護自己啊。”
蔡文姬淡淡地一笑,道:“好,我們走吧。”鍾會雙手中紅光閃動,空間再次發生極為強烈的扭曲,兩人便自山崖之上那空間扭曲處,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