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以川第一次體會到商場的VVIP服務,有專門的通道、帶試衣間的休息室和全套下午茶,客戶經理陪同服務,連走兩步去店裏的工夫都省下。
裴哲在沙發裏坐下時一目十行掃過薑嘉鈺發的文件,頭也不抬地指示:“白襯衫,款式簡潔點。”
經理頷首:“好的裴總,那品牌方麵呢?”
“你看著辦就行。”裴哲的眼神在趙以川身上略作停留,補充說,“他的尺碼。”
沒幾分鍾,就有專人將裴哲要的衣物送至貴賓室,白襯衫整整齊齊地掛在衣架上,乍一眼看不出任何分別。趙以川想翻衣服標簽,伸出的手拐了個彎,瞥見裴哲後又收回。
“最左邊那件吧。”
裴哲說完,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應該詢問下趙以川的意見,不太自然地轉過頭:“你……先看看?”
“這件?”趙以川已經拿起了他說的那件,端詳片刻,“都行。”
提著衣服時手指摩挲過硬質吊牌,趙以川神色如常,走向試衣間,沒看見裴哲在他背過身的瞬間暗自鬆了一口氣。
從提出那個無理要求到現在,趙以川無論蓋章簽字的大事還是雞毛蒜皮都對他言聽計從,不提要求,不問他有沒有苦衷,更不會莫名其妙的掏心掏肺,堪稱裴哲遇到過最合格的商業夥伴——但也僅僅如此了。
畢竟他和趙以川,說是普通朋友都太過奢侈。
想到趙以川,被工作填得滿滿當當的大腦好像就被撕開了一個口子,片刻空白,然後極速擴張,裴哲難得發了會兒呆,直到趙以川推門而出。
他徑直走到裴哲麵前:“怎麽樣?”
貴賓室裝潢偏暖,光線明朗,趙以川好像也突然被點亮了。
衣服是同時適合日常和正式場合的款式,剪裁精致,襯出平直肩線,手臂與胸口的肌肉線條藏在埃及棉麵料下,隱約可見並不單薄。襯衫沒入褲腰的褶皺也恰到好處,與黑色西褲一起,讓趙以川本就十分優越的比例愈發完美地展露出來。
白色是適合趙以川的顏色,但領口簡單的金屬裝飾恰到好處地翻出一點叛逆,就像他總盛著笑容的眼終於露出了被克製的鋒芒。
“……不錯。”裴哲讚許地笑了笑,“就拿這件了。”
後半句是對經理說的,趙以川的表情微妙片刻,沒當麵反駁裴哲。
經理不失時機問:“先生,需要幫您包起來嗎?”
不等趙以川表態,裴哲插話:“穿走。”
“好的裴總。”
“換下來那件麻煩清洗。”裴哲事無巨細地安排著,好似他應該把一切都處理得當,“再拿一雙袖扣,兩條領帶,領帶要深色偏商務的,明天之內一起送到金楠路的華聞律師事務所,電話稍後給你。”
“好的,裴總。”
聽到熟悉地名時趙以川表情錯愕。
那是他上班的地方。
背後長眼似的察覺到了他神色有異,裴哲轉過頭,像解釋,但又沒多耐心:“如果不方便,待會兒把住址發我——今天還趕時間,走嗎?”
態度溫和但語氣冰冷,工作狀態,巧妙地在他們之間劃出界限。
趙以川垂眼,唇邊有一抹分不清嘲諷或失落的笑意。他默默地呼出一口濁氣,低頭拽了把襯衫平整的側邊,一聲不吭跟上裴哲。
原本他打算跟裴哲說,撐場麵不需要買這麽貴的來著。
商場離民政局很近,就算一來一往的也沒有耽誤太久。
手續並不繁冗,出示雙方申請締結婚姻關係的所需材料,審核完畢後等待拍攝登記照、衝洗、填寫《結婚登記申請表》,然後就可以領證了。
材料是一早就準備好的,工作人員看了預約單,將裴哲和趙以川帶到等待區的空位,端上兩杯熱水。聽說東新區婚姻登記處號稱虹市行政服務模範部門,這時裴哲盯著紙杯外壁印的紅心,聽著浪漫的輕音樂,深有體會。
“早知道剛才不那麽急了。”身邊,趙以川放鬆地伸長腿,“人多,就算預約了還是得等。”
約定登記前裴哲跟趙以川估算過時間,說的用不了多久。以為趙以川安排了其他工作,裴哲語帶抱歉:“可能因為日子好。”
“是嘛。”
趙以川說這話時尾音拖著,像是笑了。
他大概不想跟自己多聊,否則以趙以川的健談程度不會止步於此,於是裴哲知趣地一點頭,收了交談的意思。
和等待區其他聊不夠的準新人們相比,裴哲和趙以川毫無疑問地成為了最惹人注目的一對兒。同樣是雙人沙發,他們之間隔著半臂的社交距離,不般配,更不親密。
但這不能成為最主要的原因。
他們是整個等待大廳裏唯一的同性伴侶。
適才在門口等趙以川時,裴哲尚且泰然自若。這會兒他卻突然意識到,半個月前自以為的利大於弊的決定,可能還是太衝動。
他要和一個男人結婚了。
五年前,允許同性情侶締結合法關係的法案在各方的不懈努力下終於通過。雖然官方將其描述詞定為去性別化的“民事伴侶”,但從實施結果來看,除了生育上並不享受同等待遇,同性伴侶與“夫妻”其實僅保留了名稱上的區別,大部分民事權利一致,連登記後用的證書都同樣是結婚證。
不過法案生效至今,真正選擇登記的同性情侶數量卻遠遠不夠當初專家們的測算,現實社會,對這種關係戴有色眼鏡的依然占大多數。
所以能在婚姻登記處看到同性情侶就挺稀罕了,外形再優越點的更是鳳毛麟角。
從他們坐下起,裴哲就感受到不少若有似無的偷窺。他不太舒服地側過身,在狹窄的空間和趙以川又拉開了極限距離。
剛有動作,滿臉無趣的趙以川準確無誤地捕捉到裴哲的抗拒。
“怎麽,後悔了?”他轉向裴哲似笑非笑,“還沒蓋章呢,可以後悔。”
淺褐色的眼睛在過分明亮的燈光下像半透明的琥珀,視線直勾勾的,一兩道金芒閃電似的掠過,有點冷。
裴哲刹那有些失語,但他迅速地戰勝微乎其微的不安。
畢竟對他而言有些東西比所謂婚姻重要得多,裴哲恢複了鎮靜。
“這不值得我後悔。”
“啊,說的也是。”趙以川眼角彎彎的,弧度溫柔,“結了婚可以離,簽了字的合同也可以違約,除了生死,沒什麽是真的無法挽回。”
“兩碼事。”裴哲微微皺眉。
他不讚同趙以川這種說法,卻一時半會兒沒想到怎麽反駁。
很快,走廊裏出現的工作人員打斷了他們。
那人略一欠身:“趙先生和裴先生是嗎?請到這邊填寫申請表,拍登記照。”
趙以川心情突然變得極好,他站起身,眼眸低垂,看著裴哲時重複工作人員的稱謂,這次連嘴角也揚起了。
“裴先生,走吧?”
大紅色背景前沒有任何裝飾,燈光被精心布置好,整體看上去更像是劇院或舞台。
作為不合格的演員,趙以川比裴哲入戲。他哼著歌,在鏡子前檢查了衣服和發型才慢吞吞地走過來。裴哲脫了西服外套放在一邊,他也是純白的襯衫,領口一樣有不起眼的刺繡紋樣,趙以川若有所思地瞥過那兒,眼神意味不明。
“不錯嘛,裴先生。”他很中意這個稱呼,語氣像調情。
攝影師聽見這句跟著調節氣氛:“二位的衣服也很般配的,待會兒不用笑得太誇張,自然一點、親密一點就好。”
“行。”趙以川說完,單手攏過裴哲的後背。
裴哲差點渾身發抖,神情不悅,趙以川錯開視線並不看他。用盡心理暗示才沒讓自己對突然的肢體接觸反應過度,裴哲低了低頭,心跳卻也不受控地加快。
沒有事先排演,但趙以川的動作熟練得仿佛做過無數次。
襯衫單薄,指尖的溫度在靜默片刻後誠實地傳遞到脊骨。緊隨其後的是一股淡香,空曠而悠遠,仿佛晴天時平靜的海洋,裴哲的記憶裏他幾乎沒有和趙以川有過如此近的距離,可這味道他居然似曾相識過。
可能無意間在哪兒聞到過,海洋風格的香水不少。裴哲這麽想著,吐出一口氣,眉心那道褶皺終於舒展開了。
“好,再靠近一點,頭偏向對方的位置……”
“開心!……很不錯!”
“哢嚓——”
忽地閃過白光,短暫的視野失明後裴哲揉了揉眼睛。
趙以川已經在快門結束時就放開了他,後背的溫度隨即散去。
攝影師很滿意剛才的作品:“在旁邊宣誓台等候一會兒就可以蓋章領證啦!……照片需要多衝洗一版給兩位收藏嗎?”
他說得真情實感,是一份無知的祝福,裴哲被閃光燈晃著的那股迷糊還沒過,無意識地就點了點頭:“嗯。”
“謝謝啦。”趙以川笑容比拍照時更加無可挑剔。
裴哲這時才反應過來剛才攝影師說的什麽,臨時變卦已經晚了,他倒不尷尬,就是對自己的表現有點不滿,冷冷地一扯嘴角。
拍完登記照,離領證就剩最後一步。
拿著剛衝洗完畢的照片去窗口,簽字,按手印,工作人員手起章落,鋼印拓上薄薄的粉紅紙頁時發出折斷似的“哢嗒”一聲。
“恭喜!”她遞過兩本紅色冊子,“這是兩位的結婚證,新婚快樂哦。”
從趙以川那兒接過時裴哲隻看了一眼上麵燙金的三個字,和記憶裏沒區別。他把它揣進了外套內側的口袋,沒翻開過。
儀式完成了,這個紅色的小本子對裴哲來說成了有法律效力的武器,在父母那兒可以交代,讓那些集團裏七嘴八舌的老古董閉嘴。
已婚身份帶給裴哲的價值遠比一段合乎心意的愛情更重要。
思及此,裴哲又重新暢快,和趙以川走出民政局大門時他看一眼時間,過了12點,於是隨口問:“要不要一起吃個午飯?”
按照他們之前達成的共識,結婚證隻是擺設。這場婚姻最多存續三年,而“婚姻生活”不過就是各忙各的。趙以川繼續做華聞的訴訟律師,裴哲依然是那個不愛風花雪月的冷血資本家,軌跡甚至罕有交集。
偶爾見一麵也可以,但最好不見。
所以當禮貌地提出邀請時,裴哲理所當然認為趙以川會客氣地拒絕他。然後他回公司速戰速決地吃個飯,下午找技術部門的幾位骨幹開會。
但趙以川沒按約定出牌。
他春光明媚地反問:“好啊,吃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