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點沒有設置精確的開始和結束時間,婚禮全部結束後,長輩們基本上都換了室內的其他地方,有屬於另一個年齡段的安排。
輕柔的三重奏在長輩們陸續退場後也結束了表演任務,熱場子的換成了兩支朋克搖滾樂隊。姚迢聘請的樂隊顯然有些水平,年輕人們點的歌從80年代到最近的流行樂,他們竟都能接招,並迅速演繹出自我風格。
場麵非常融洽,裴哲雖然欣賞不了鼓點強烈表達直接的音樂類型,但樂曲無疑是適合當下的,連平時不苟言笑的隋遲安也站在角落,表情閑適,隨著節奏輕輕搖頭晃腦。
賓客們都有自己的圈子,一時半會兒,裴哲作為主人公反而落了單。
他給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但沒能如願壓驚。
“阿哲!”楚暢快樂地迎上他,“學長人呢?”
楚暢習慣叫趙以川“學長”,仿佛這麽叫,他們就還停留在無憂無慮的學生時代。
見裴哲沒馬上回答,楚暢又往他身後看,疑惑地問:“他沒跟你在一起?我看他剛才找你了……你們有什麽別的安排啊?”
“沒有……”裴哲努力裝正常,但怎麽也笑不出來。
“那他去哪兒了?”
裴哲無法招架楚暢的追問,轉移著話題說趙以川臨時有點事,借口拙劣,不知對方信沒信,但楚暢沒再糾結了。
“走吧走吧,等你半天了新郎官!”他笑著把裴哲拖走,“都在找你——”
被他拽著朝人多位置前進,裴哲若有所感,轉頭看一眼別墅的方向。
主臥室那扇窗半掩,從太遠的院子裏望過去什麽也看不清。他不知道趙以川有沒有在,是不是現在要走,隻想著幾分鍾前他們的對話。
“所以我讓你為難了。”
趙以川這麽說時,裴哲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下意識否認,聲帶被灼燒一樣嘶啞:“你沒有……沒有,是我剛才……”
“一時衝動?”趙以川接過話。
沒錯。
就是……一時衝動。
其實裴哲不想為自己找太虛無縹緲的理由,可他又無法為趙以川長篇大論地解釋一些聽著太荒誕的東西——說著不想聽什麽愛情什麽好感,隻是交易,卻忍不住吻他,找他,為他沒有預約的來訪而暗自期待。
趙以川大概會覺得他有病吧。
弄不好他剛積攢起來的在趙以川心裏的形象會就此碎得滿地都是。
裴哲選擇了沉默以對,他已陣腳大亂,無法招架。
冬日午後的晴朗被雲層完全吞噬,再不見蹤影,空氣中潮意凝結,遠處山雨欲來,泥土腥味縈繞在左右時像是草香,會恍惚間產生春天即將來臨的錯覺。
裴哲很少感到時間這樣難熬,所以當趙以川主動開口,他仿佛即將解脫。
可趙以川說:“那能到此為止了嗎?”
他曾經提議等裴哲有了喜歡的人後就提前結束這段關係,因為提前留一條退路對彼此都好。看似趙以川早已讓渡了主動權,但這話一出,裴哲腦子裏“嗡”的一聲。
……什麽意思?
裴哲不可思議地望向趙以川,震驚不亞於戀愛中第一次被主動分手。
他嘴唇很幹,情不自禁抿成一條線:“怎麽了?”
在趙以川聽來這句又像假裝無辜,他笑笑,嘴角弧度多少帶著點苦澀,連一向明亮的眼睛也黯淡了:“字麵意思啊,大家減少聯係,等三年後準時離婚。”
裴哲胡亂地想:哦,還好,他不是現在就要走。
但他很快又再次惶恐:趙以川先前處處暗示,怎麽現在連提前結束都忘了?是不想跟他立刻一刀兩斷,還是真的對他失望?
僅僅做表麵關係這不正是裴哲想要的嗎,為什麽他此時此刻魂不守舍?
趙以川看他的眼神又冷又陌生,還有些憐憫,他的頭發裏殘留一兩片婚禮接吻時落下的彩色兩片,做胸花裝飾的白玫瑰形狀完好,嬌嫩欲滴。
“……為什麽?”裴哲聽見自己問。
“這樣你會輕鬆很多。”趙以川繼續說,“本來就應該這樣。我們的關係……又不是真的情侶,暫時的,遲早都會分開。我的意思是先試著慢慢減少聯係,互不來往,你的人生軌跡絕不會被我打亂,等到時候……”
這下裴哲聽懂了他的意思:趙以川不會再無條件配合了。
他幾乎站不住,不得不靠著牆單手捂住眼睛。
或許趙以川從一開始就是對的,裴哲以為的最優解是協議結婚然後互不幹涉各自安好,就沒人會意亂情迷。實際不然,藕斷絲連的關係隻會讓兩個人猶如踩進沼澤,越急於掙脫就陷得越深。
結婚是假的,結婚證是真的,婚禮是真的。
但裴哲用一個吻把趙以川推遠。
他明白了,趙以川是不是怕他動心,不遵守最初的承諾。趙以川肯定有喜歡的人,他剛才確實誤會了對方,原來“不信你感覺不到”的意思是——
趙以川不喜歡他啊。
喘不過氣的沉默後,裴哲啞聲對趙以川說:“……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你沒對不起我。”趙以川說完,搶先一步越過他走出了房間,駐足道,“確實,我們本來就不應該結婚。”
協議都以利益為紐帶,約定的表麵關係實則並不能摻雜情感,若有天出現變量超過了穩定的互惠交換後,這段關係很快便岌岌可危。
他對趙以川的給予和索取根本不對等,金錢不能買到一切。
“你沒有……”裴哲越說越艱難,他腦子很亂,無法描述自己混沌的思維,“我本來以為你不會在意這些所以才——”
“我也以為的。”趙以川打斷他,已經完全聽明白了,“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因為太長時間不眨眼,裴哲眼圈微紅著,發出一個朦朧的鼻音。
“嗯?”
“可能我和你一樣想得太簡單了,覺得‘這算什麽’,結果走到這步,我就忍不住想未來還有什麽要求、我能不能平靜地接受和麵對。”趙以川深吸一口氣,“裴哲,我的答案是‘不能’——我不喜歡撒謊,告訴過你的。”
裴哲沒聽進去,他耳畔嗡嗡作響:“我知道。”
趙以川很深地望進他的眼瞳。
不,你不知道。
他在心裏說:你一點也不知道。
他等一個再見裴哲的機會,盡管可能不那麽認真、不那麽執著,但他一直在等。而機會終於來了,他沒放手,如願讓裴哲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得越來越長久,或許某個時刻裴哲也對他有感覺,趙以川曾經自信地覺得,一切盡在掌握。
他要得到裴哲,不在乎形式和手段,哪怕有這麽一段荒謬的婚姻在前。
“不該結婚”不是“算了”的意思,試禮服的時候,看見戒指的時候,牽他的手感覺到潮乎乎的緊張的時候,他都沒想過真的“算了”。
直到裴哲的過分認真的親吻。
纏綿卻疏離,溫柔卻克製,一下子把趙以川叫醒了。
裴哲不會愛他的。
裴哲根本不會意識到,他們之間可能產生愛情。
至少現在,隻要這張結婚證、這對鑽戒、這場婚禮和這個頭銜繼續存在著,裴哲就不會因他聯想到愛情。那些東西會時時刻刻提醒裴哲,他們是一場交易。
那他的喜歡也失去了終點。
命運從來都很公平,聽見趙以川的許願後給了他再見裴哲的機會,可又捉弄他,讓他進退維穀,剝奪他在婚姻關係內向裴哲告白的自由。
他不該答應和裴哲結婚,這座墳墓把喜歡都變成唯利是圖了。
“我太差勁了。”趙以川最後想。
熱鬧的朋友聚會進行到一半,楚暢給趙以川打電話想叫另一位主人公來,要介紹裴哲和自己的其他青梅竹馬給他認識。
裴哲阻止了他。
“別去打擾趙以川了。”他說,鎮定自若地撒謊,“他很累,需要休息。”
楚暢一愣,旋即露出個促狹的笑容,拖長聲音:“哦——”
“理解、理解的!”旁邊有人也跟著起哄,“不過阿哲,你們也太迫不及待了吧,太陽都還沒下山,我和我老婆結婚的時候……”
“少來說你的事啦小心我告訴嫂子!”
“薇薇,別這樣——”
“阿哲來跟我喝酒吧!”
沸反盈天,草地上四處都是歡樂因子,但陽光始終躲在雲層後。
裴哲低頭揉了揉眼睛。
剛才吹過了一陣微冷的風,他的眼睛突然很痛。
婚禮到這兒也可以說圓滿結束,沒人在意為什麽最後趙以川沒有再出現。對於他們而言,婚禮的主角隻有裴哲,另一個人可有可無。
等裴哲有空上樓時,臥室空空****。
聊天框也一句話都沒有說,裴哲坐在他們吵架的床邊,握住手機思索良久,還是給趙以川發了消息:“你回家了?”
趙以川很快回複他,若無其事的語氣。
“嗯,這邊不好打車,我送寧思垚先走了,就沒再回去。”
他一向這麽紳士。
裴哲挑不出這個理由的紕漏,說:“那好吧。”
趙以川說:“你今天也累了,早點休息。”
……那就是不想理他了。
裴哲單手撐臉,茫然地在窗邊的地毯上坐了很久。
心裏仿佛有許多五顏六色迫不及待要噴薄而出,但出口太小太窄,一個細細的孔洞不能讓它們重見天日,等費盡心思鑽出來——
顏色又褪光了。
不再濃烈,不再熾熱,一切猶如波瀾不驚的湖水。
“趙以川回去了。”裴哲想。
而且趙以川應該短時間內不會願意見他。
接下來,他能用一百種理由解釋趙以川的突然缺席。從今天起,他們的生活會按照原本的樣子回歸正軌,不輕易打擾對方。趙以川遇到困難,他如果肯開口,裴哲會毫不猶豫地竭盡所能,他不伸手,裴哲或許就再難前進半步。
宣誓會度過餘生,戒指刻有雙方的名字,粉白玫瑰花雨下接過吻。
但最終什麽也沒有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