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不算是心理障礙或什麽應激反應。”穿米色職業套裝的女生扶了扶眼鏡,笑得溫婉,能安撫大部分人,“反複回憶曾經的創傷或許會讓你很難受,可當你學著與它和平共處,就會發現它其實沒有那麽可怕。”
沙發裏的裴哲半仰著頭聽完對方的“診斷”,望向乳白色吊頂,並不吭聲。
坐在他對麵,徐萊低頭又在紙上寫了幾行字,繼續說:“最近還有覺得壓力很大嗎?”
“一點點。”
“可我們現在達成共識,無論是啟榮總部的董事會還是啟榮科技現在經手的兩三個項目,其實你並沒有因為它們非常焦慮啊。”
“對。”裴哲承認得痛快。
“你已經在工作中形成了比較適合自己的行為模式、行事準則,而且很有效果,所以就工作而言,我認為,裴總,你現在壓力應該是不大的。”
“可能吧。”
徐萊習慣了他在坦誠和啞謎中迅速的來回切換,笑了笑:“第一次見麵時,您說的‘生活陷入了巨大混亂’,聽著像對自己很不滿意。排除掉工作壓力的話,還是我上次猜測的,應該是個人感情?”
趙以川算嗎?
應該也算。
於是裴哲點了點頭。
徐萊:“……失戀了嗎?”
這句說得十分小聲,比起詢問,更像徐萊的自言自語,裴哲疑惑地問了句“徐老師”,對方如夢初醒,有點為難地繞著耳側一縷碎發。
“可是……雖然這麽說不太專業,但我確實是一直這麽想的。”徐萊說著,“大家都有失戀的時候,處理的方式大同小異,遺忘、封閉、不在乎,找到新的人發展一段新的感情聽著俗套,大部分時候對大部分人卻是行之有效的——更何況大學時的戀愛離現在太遠了,如果沒有刻意給自己造成創傷,走出來,應該問題不大。”
裴哲聽著她的話,意料中沒有很大的安慰,他“嗯”了聲。
過後又聊了些有的沒的。
“時間到了。”徐萊看一眼手表,收起了裴哲的病曆本,“不過出於一點點想多了解你的好奇啊,裴總,你覺得有效果嗎?”
“隋遲安說你很厲害。”
徐萊一愣:“哎呀沒有啦!我就是……”
“也有用的,徐老師。”
說著,裴哲眼珠輕輕地轉了兩下,像終於回魂,重新用筆挺昂貴的西裝把自己裹得刀槍不入,戴上麵具似的客氣表情:
“在你這兒的時候我很輕鬆,謝謝。”
徐萊送到到谘詢室最外間的玻璃門外,她交叉雙手抱在胸前:“裴總,我沒什麽好建議的,你比我清醒,但有的時候適當地別想那麽多,這道理你肯定明白。或許你的失戀是太激進了,所以有點畏縮,如果真想徹底克服它……可以試著想想自己是一隻玻璃杯。”
“是嗎。”裴哲頓了頓,並不表態,“我喜歡這個比喻。”
玻璃杯,一目了然的空空如也。
從電梯到地下車庫時有短短的一瞬間失重,耳朵充氣般,聽什麽都像隔了一層棉花,裴哲等待著這陣感覺過去。
他很久前就產生了來看一看心理醫生的想法,工作壓力很大,再加上自以為曾經有心理創傷,最終在隋遲安的推薦下找到了徐萊。
徐萊是隋遲安的同專業的學妹,最初也是個程序員,後來不知怎麽的轉了行,在虹市還算有口皆碑。最開始的見麵後,裴哲對這個瘦小的娃娃臉女生能否處理自己的“失控”不抱期待,不同於剛失戀那會兒在國外接受的治療,徐萊的風格很平很緩,有時聽她慢條斯理地說話時還容易犯困。
可就是這個看著不太靠譜的谘詢師,裴哲來了幾次,居然覺得和她還行,潛移默化地認同了徐萊“敞開心扉”的治療方案——盡管徐萊一再強調裴哲沒病。
在她麵前,裴哲時隔多年第一次試著去提起Francesco。
“我叫他Fran,意大利裔美國人,家在邁阿密。
“高中畢業的暑假認識的,他是我第二任。你知道,自己在國外很容易寂寞……或者說,不安。我們……很快就開始date,登山,劃船,去西部的沙漠邊緣徒步。他喜歡極限運動,我那時也向往一些能帶來刺激的東西所以很沉迷,我們還計劃過去夏威夷爬火山。
“當然,最後沒有去,我回芝加哥上學,他在紐約入職了一家律所。都在東部,見麵其實沒那麽難,可是明顯沒有假期見得那麽多了。
“這段關係斷斷續續地維持了……兩年?快三年?中途也分開過好幾次,我記不太清,但我太需要那種‘安定感’所以一直沒完全斷掉和他的聯係。朋友說我有點戀愛腦,可能吧,就算分手,短期內也割舍不下。
“後來……我發現Fran出軌了。
“或者說,我其實才是那個‘第三者’。”
到這裏裴哲就停止,他沉默很久後對徐萊解釋:“對不起,後麵的我不想提了。”
這段回憶依舊麵目全非,恰好對應當年深陷其中遍體鱗傷的裴哲。他無法回憶,尷尬地停下,每當這時徐萊就沒事人似的給他再起一個頭,改成別的話題。
聊工作,聊隋遲安,程明柏的菜園,裴照雪的茶,聊某個策劃案的甲方是想東西不過腦子的傻逼,聊不省心的表弟和被害妄想症晚期的叔父。
惟獨不聊趙以川。
裴哲甚至沒告訴徐萊自己結婚了。
結婚了還會因為若幹年前的失戀來拜訪心理谘詢師,聽上去太不知好歹。所以大概,徐萊暗示他“沒效果”也有一部分原因在從開始就有所保留的謊言吧。
打開車門,電話在點燃發動機的時候接入藍牙,裴哲瞥一眼提示。
“怎麽了楚少?”
“明晚喝酒!”楚暢興致高漲地報了幾個人名,都是父母圈子裏從小玩到大的,他還特意強調江栩不會去,“你結婚以後都不跟我們喝酒了!說,是不是被老婆管得要看破紅塵戒律清規?還是樂不思蜀——”
裴哲:“那去吧。”
答應得這麽爽快,給楚暢嚇到了,半晌,他才說:“真的假的?”
“嗯,去的。”裴哲說,“晚點地址發我。”
“怎麽……”楚暢還不太信,“別不是又想臨時放鴿子吧,待會兒接個電話說老婆查崗提前撤退?”
“這是文恒朗上次的理由。”裴哲提醒他。
楚暢:“那不管,誰讓你們一個個都步入婚姻的墳墓了。我可說好,你們幾個已婚人士明天都不許用老婆老公當借口,休想提前走人!”
“行。”裴哲笑了兩聲,“別拿這個激我。”
隔著電話和光纖,對方隻聽他說得愉快,並看不見裴哲眼神依舊古井無波。
因為上一段戀愛結束得太戲劇,裴哲很長一段時間內成為了留學生圈子裏的笑話。家境好的人太多,根本不在乎公開談論會得罪他。直到那些人的調性,他本就不喜歡跟同學來往,這下更是完全不聯係了。
年輕時,最穩固的友誼要麽來自共苦的同學,要麽來自一起長大的朋友。
楚暢屬於後者。
和楚暢一樣的還有四五個,有男有女,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父母輩的商業合作關係一直堅如磐石。裴哲和大哥文恒朗差了近10歲,是最小的弟弟,因而哥哥姐姐們都寵他,對他突然結婚更是表達出無限關懷。
約好的地點在一家高檔會所,這次聚會的組織人鄒路苒定了頂層餐廳最大的包廂,帶天台和無邊泳池,夜色裏紙醉金迷。
裴哲赴約時就猜到他們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然,剛喝了一杯,話題立刻轉移到了自己身上。
“阿哲,你的愛人呢?”鄒路苒說,“婚禮我沒趕得回來,聽楚暢說那個男生是你學長,長得好,又很優秀——照片倒是看著不錯,真人怎麽樣?”
另個姐姐林薇趕緊澄清謠言:“他不上鏡,本人比照片好看多了!”
鄒路苒:“……不是吧。”
同性婚姻對他們而言不算太稀罕,林薇早就出櫃,國內還未合法時她就與女友在歐洲結婚了。但她是藝術家,沒有管理公司的煩惱,又有兩個哥哥撐著家族資產。相比之下裴哲有更多的顧慮,比如獨生子,比如事業。
問起裴哲突然和男人結婚,好奇更多是對趙以川,這個看起來和裴哲不太般配、卻又實在出挑的男人。於是讓裴哲把人叫出來,幾個已婚男人也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起哄。
知道他們沒有惡意,但裴哲卻寧願悶頭喝酒都不接招。
他不怕被看出他也成了“貌合神離”隊伍中的一員,隻是考慮到趙以川極大可能不喜歡來,裴哲想,趙以川也沒必要來這兒做戲。
這點小事,他何必去煩趙以川。
然後就讓把柄落在了以楚暢和鄒路苒為首的兩個最能鬧騰的人手裏——
不給麵子啊,喝酒吧。
大家難得聚在一起,再喝一杯。
……
但他喝得心甘情願居多,舊友重聚,無論如何還是很高興。到後來,酒都是一瓶接一瓶的開,誰都不記得到底喝了多少了。
臨近聚會尾聲,裴哲坐得無聊想去洗手間,他從沙發上起身,一陣頭暈目眩腰酸腿軟,還沒站穩就癱在了沙發裏。
眼前發花,身體卻輕飄飄地很舒服,裴哲麵色如常,抬手揉著太陽穴不說話。
糟糕,他想著。
“哎呀,阿哲要醉了。”林薇笑嘻嘻地端著烈酒坐在他旁邊,手肘推一推裴哲,“你變厲害了哦,以前都是一杯倒,現在能喝這麽多?坐得真乖。”
楚暢也不太清醒,聞言還要說:“他現在乖了!第一次喝醉的時候……”
就怎麽呢?
頭痛欲裂與飄飄然的愉悅交織著,裴哲把手機湊到眼前,想看有沒有錯過重要的消息。楚暢的聲音變得很遙遠,聽不太清楚,隻提取到幾個諸如“打電話”“誰不讓碰”的關鍵詞,支離破碎,像從他耳邊飄過了一陣風。
在說什麽啊,裴哲繼續專注地看手機,竭力辨認上麵的字。可惜眼前像壞掉的電視雪花屏閃著白光,視野越收越窄……
有個粉紅小豬就從縫隙裏使勁擠進了僅存的理智,裴哲皺了皺眉。
戴小翅膀,頭頂還有個黃色光圈。
哦,好像是趙以川。
他都好久沒跟自己聊過天了,怎麽這隻豬還在對話框前排占著位置不走?什麽時候置頂的,為什麽這麽做,是不是剛才玩大冒險輸了來著?
這段時間和徐萊亂七八糟提到太多,沒說趙以川,可裴哲想過很多遍如果徐萊突然戳破他關於結婚的謊言時,他該怎麽描述。
個子很高,能力很強,長相是沒有人會討厭的類型。
養了一隻金絲熊,人形GPS,知道各種各樣奇怪又好吃的小店。
習慣八點以後去買打折的麵包當早餐,愛喝草莓牛奶。
……是個很溫柔很耐心的人。
沒有協議結婚,他一定會和趙以川相處得很好。
他竟很想見趙以川。
他們怎麽這麽久沒有見麵了?
一個星期而已,久到裴哲感覺很……
孤獨。
“……我不行了,頭好暈。”裴哲口齒不清地說了一句,仗著酒勁兒將解了鎖的手機塞給林薇,“給我……我……我……趙以川,麻煩他——”
麻煩他什麽呢,麻煩他來這裏接我回家?
他真的會來?
趙以川不會覺得丟臉,不會覺得裴哲太煩了嗎?
對,趙以川不理他了來著。
失落延續半拍,裴哲又理直氣壯地想:可是我喝醉了啊。
喝醉的人至少應該擁有一點胡鬧的特權,他不吵不叫,隻希望見趙以川,這總不過分。
“讓誰來接你?”耳邊,林薇劃著裴哲的手機,聲音拉遠了,是在問楚暢,“趙,他剛說的是姓趙吧?……趙以川?”
“嗯,是趙以川。”
“什麽啊,趙以川不就是阿哲老婆嗎?”
裴哲醉醺醺地把臉埋進抱枕。
……但那個稱呼,還是太肉麻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