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人會有類似的時刻:夢醒後的某一天,某個現實場景,又猝不及防與虛幻的夢完全重疊,分明沒有經曆過,卻感覺自己好像似曾相識。
心理學家稱這種既視感為“海馬效應”或“再認記憶”,科學的解釋是,大腦的精妙結構成為了罪魁禍首。人在思維活躍時接受的信息過多,忽略信息來源後,熟悉感通過各種渠道湧入大腦,於是會分不清哪些場景發生過,哪些則是意識的虛構。
大約從回國起裴哲就常常做一個夢,開始和結束都沒有征兆。
黃昏時分,橘紅的太陽要吞沒所有摩天大廈、寬闊街道一樣,他腳底下沒有影子,在鋪天蓋地的血一樣的紅色中,漫無目的前行。
一直走到雙腿酸痛,夕陽終於變成藍紫色天空,他才找到了一盞燈。
坐在路燈下,裴哲開始漫長的等待。
夢境通常沒有具體結局,因而在幾乎靜止的畫麵不知持續多久後,裴哲就會被鬧鍾或逐漸消失的困意叫醒,從凝固的夜色中掙脫而出。
時至今日,裴哲都覺得夢裏的橘色夕陽似曾相識,他大概也倚靠過一盞路燈。
太陽屬於全世界,而那盞燈是他獨有的。
近來這片血色出現的次數逐漸變少,而再次在夢裏遇見時,裴哲卻明顯感覺到哪裏不一樣了。好似寂寞的風忽然變冷,暖色的燈光有了重量,馬路出現了盡頭,無邊無際的夕陽與夜色都有了終點。
寂靜的等待裏,一個身形修長的人走到他麵前,然後蹲下身,牽住他的手晃了晃。
“還難受嗎?現在想不想吐?”
……是誰?
第一次出現?
但無論聲音和語氣,甚至牽他手的力度都似曾相識。
夢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真了……?
“……唔。”
發出一聲黏糊糊的輕哼,裴哲閉著眼,比身體先蘇醒的是意識。旋即,一股熟悉的清淡香味鑽入鼻腔,裴哲一愣,撫摸身下被單的材質。
陌生的毛絨感。
不是他家,更非他的臥室。
裴哲猛地睜開眼,剛才還混沌著的腦子完全清醒,緊接著就是一陣眩暈。
視野內白光不停地閃,好一會兒,裴哲都看不清眼前有什麽,直到適應了明亮環境後裴哲才發現那些耀眼的光來源於床畔窗簾中間的一條縫——而因為有風,縫隙時而變寬一些,光線便泄露更多。
頭重腳輕的感覺尚在,是宿醉。
裴哲對它再熟悉不過了,也深知他需要一杯溫水。靜靜地調整呼吸,他確認房間裏似乎除了自己沒有別人,撐著身體緩慢坐起來。
裴哲茫然地望向整個房間。
主臥,但略顯逼仄,沒有陽台,窗簾和床幾乎是緊貼的,衣櫃和床頭櫃的樣式中規中矩,台燈卻是簡潔樣式,和略顯陳舊的過時裝修不相匹配。伸手拉開窗簾,陽光沒了阻擋,頓時迫不及待地湧入,將房間照得明亮幾乎刺眼。
於是臥室最後一點空間也盡收眼底了,飄窗不同於大部分家庭的風格,被布置得像個讀書角,折疊書桌、小燈、兩個靠墊,好幾本大部頭摞在一起。
坐墊邊放了個印著小熊的玻璃杯,空的。
一本書攤開,好似專業性很強,寫滿了筆記,而書簽斜斜地放在一旁……
他不自覺地努力辨認著書簽上的圖案,沒聽見腳步聲靠近。
“噢,你醒了?”
聞聲裴哲嚇了一跳,他轉過頭,對上穿家居服的趙以川。
心跳在這時落拍,緩掉一秒鍾後再次重拾正常節奏。不合時宜地,裴哲竟感覺自己被一絲酸甜的快樂占據,就好像夢的最後他即將不再孤身一人。
是趙以川的家。
毫無疑問,符合邏輯。
趙以川已經問第二句了:“有沒有哪兒不舒服?”
裴哲搖頭,手指揪住毛絨毯子再放鬆。
趙以川看上去隻是暫時離開,手裏端著玻璃碗,裝滿到2/3的地方,車厘茄、藍莓、芒果,正好湊出一團鮮豔三原色。
趙以川自顧自地走到飄窗邊放下玻璃碗,坐得隨意,一條腿自然地架上膝蓋抵住桌角。他打了個哈欠,繼續拿起那支滾落在大理石台麵的筆,勾畫兩行後又去夠藍莓。
湊到嘴邊剛要吃,趙以川想了想,改成遞給裴哲。
大約喝了酒的腦子都需要很長時間恢複思考,所有反應都成了下意識。裴哲看清他的意圖後攤開兩隻手,往前坐了坐。
像投喂小動物似的,趙以川突然想。
鬆開手,藍莓落到裴哲掌心,和想象中的畫麵一模一樣。
嘴角不經意地向上揚,很快被他強行壓製。
果香和沉甸甸的重量喚醒了麻痹的感官,裴哲眼神發直,低頭吃一個,藍莓的甜味在唇齒間擴散,終於幫他找回了語言能力。
隻是一開口,聲音仍有宿醉的沙啞。
“……我在你家啊。”
語畢發現自己問了個蠢問題,但趙以川依然回答了裴哲:“昨天接到電話,楚暢說你喝醉了,讓我去接。”
裴哲停止咀嚼動作,不安地看向他。
盡管他知道自己不發酒瘋,多半也不存在醉後失言或失態,可他無端不願意被趙以川看到。就好像那是裴哲不為人知的一部分,除非親近親友無法得見,趙以川顯然沒和他近那個地步,他還想維持形象。
但另一方麵,裴哲懷著隱秘的惶恐,開始擔心趙以川從此覺得他缺點變多。
好在趙以川似乎並不反感他,拿著筆看他時依然笑了,熟悉的有點壞的促狹:“裴哲,你喝多以後像閃電一樣。”
“閃電?”裴哲眉心一皺,“什麽閃電。”
“《Zootopia》裏那隻樹懶啊。”趙以川學它的經典台詞,末了說,“你昨天戳一下說一句,說話超慢,一個詞一個詞的……”
特可愛。
他咽下最後三個字。
聽趙以川形容著,裴哲難堪極了,他眉心那道細褶越來越深,常年亞健康的蒼白臉上竟浮現一抹不正常的血色,手足無措地抓著那一把藍莓。
趙以川不開玩笑了:“來,喝點水吧。”
不知什麽時候,空空如也的小熊玻璃杯裝滿了溫水。
溫水和藍莓的甜味安撫了裴哲的情緒,他選擇丟掉像樹懶的那部分,還算體麵地向趙以川表示感謝:“昨天給你添麻煩了,我……”
話語到一半,裴哲低頭後發現原來他穿的衣服褲子都不是自己的。
難道趙以川還幫他換了衣服?……
一陣酥麻淌過指尖。
裴哲尚未回神,趙以川又給了他一顆措手不及的炸彈。
“你還吐了。”
趙以川坐在原處,逆光,頭發剪短了不少,但邊緣仍被勾勒出毛茸茸的蓬鬆。他單手撐臉,側過頭,無限的耐心:“喏,睡衣,我沒穿過的——說起來我第一次見有人喝醉了能自己換衣服,而且站得還挺穩。”
順著趙以川指的方向,裴哲轉過頭,雙人床的另一側,自己的毛衣和T恤都折得整整齊齊疊在一起,但很幹淨,沒有任何汙漬和嘔吐物。
“吐了?”裴哲後知後覺,要去看慘烈的殘骸,“我吐哪兒……”
“逗你玩兒的。”
裴哲:?
趙以川站起身,單手揉揉裴哲的頭發:“好啦,就算真吐了我又不會跟你計較。”
“……現在是我不跟你計較吧?”
裴哲這時難堪又惱火,忽略了趙以川搓他像搓淋了雨的小貓小狗,回嘴一句後覺得自己理虧,慢半拍說:“對不起。”
意外的反而成了趙以川,他眨眨眼:“哦……”
“幾點了?”裴哲想躲開。
但趙以川的手仍放在他頭頂,意猶未盡地又揉好幾下:“中午了裴總,餓不餓?”
裴哲說:“不餓。”
他要快點換衣服,頂多再借一下趙以川家的洗手間擦把臉就趕緊離開。他真是一分鍾都待不下去了,昨天不知道出了多少醜……
裴哲現在隻想鑽地縫。
可這句“不餓”被趙以川無視,他自顧自地往外走,三言兩語安排好了裴哲的休息日:“不急,你先起床再說吧。今早小薑剛把換洗衣服給你送來,就放在外麵,我給你拿……”
“薑嘉鈺來過?!”裴哲聲音簡直快變調。
“對啊,她把衣服給我就走了,還一直說‘對不起’。”趙以川想到那畫麵,失笑道,“這又什麽好‘對不起’的。”
裴哲:“……”
他無法想象薑嘉鈺從何得知他在趙以川這兒過夜,又是怎麽找來,以後還會有什麽無端聯想,未來要處理多少意外——
精密有序運行的電腦徹底死機。
裴哲:“那她……”
有沒有說什麽奇怪的?
“她還說,你換下來的那件襯衫不能進洗衣機,讓我先幫你收著,回頭她會安排人過來取了去清潔。真是太客氣了……”
裴哲快聽不下去了,紅著耳朵:“我也說了‘對不起’。”
“真乖,要不要給你發朵小紅花?”不等裴哲表態,趙以川繼續說,“我煲了雞湯,待會兒一起喝點兒吧?”
裴哲訥訥地答:“好。”
“雞湯裏煮淮山和海帶絲。”趙以川靠著臥室門,“上午剛從旁邊社區老店買了烤鴨,正宗的東河做法,十三年老店……你吃烤鴨嗎?”
好似能嗅到空氣中的香味,舌根幹渴,胃部抗議了一聲。
裴哲:“……吃。”
趙以川滿意點頭,轉身出去了。
鬧騰的主臥恢複安靜,裴哲坐在**,四肢都如同剛安裝一般嶄新而僵硬。他把手掌張開再握緊,確認無數次自己處於現實中。
隨之而來的是鬆了一口氣,前段日子所有忐忑霎時消散於無形。
至少,裴哲想,趙以川還沒有徹底討厭他。
而關於前一夜的記憶並未真的毫無保留,裴哲隱約記得自己和林薇坐在一起,他把手機遞給林薇,眼前飄來飄去的全是趙以川那個粉紅小豬的頭像。他伸手想抓,撲了個空,莫名急得要發脾氣。
“不要用這隻豬了!”他想命令趙以川,“也不許整整一個星期都不跟我聯係!”
可他要趙以川聯係什麽?
婚禮之後他們就像重新變回了陌生人,協議內容告一段落,也暫時沒人挑刺這段婚姻是否發自真心。沒了見麵的理由,裴哲多次想邀約他,但每每思及婚禮時趙以川的低落,他就覺得趙以川大概會一口回絕。
裴哲一向猜不透趙以川,又不想惹他討厭。
現在好了,他欠趙以川人情了,喝醉酒讓他占領了搶先開口的高地。
客廳裏某人正哼著歌,裴哲盯著身上這套淺灰色的棉質睡衣,半晌,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掐住衣領往上提了提,鼻尖埋入一片柔軟,深深呼吸。
他如願嗅到那股海洋般微苦的清香,淹沒在體溫中,暖熱地擴散。
騙人啊,趙以川。
……這套睡衣他明明穿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