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上午的時間醞釀,雞湯的醇厚味道順著砂鍋縫隙中飄出一縷,滿室生香。趙以川戴著隔熱手套掀開蓋,嚐了下鹹淡。
不枉他在美國時開著視頻都要學老媽這一手獨門絕技。
正想著老媽,放在大理石台案上的手機適時地響起,趙以川看一眼備注寫著“崔老板”,不敢怠慢,立刻接起來。
“喂,媽?”他心情好,開口都是笑意。
崔麗跟他說話時總輕言細語的:“休息好啦?這會兒幹什麽呢?”
“我在煲湯,雞湯。”趙以川最擅長哄父母開心,“還是您教我的那個做法,今天買了淮山和海帶絲,待會兒拿它泡飯肯定好吃。”
崔麗就放心地笑了:“你好好吃飯,別成天在家就知道點外賣!”
快三十歲的人,被老媽當小孩子似的不痛不癢教訓兩句,趙以川倒很受用。他答應得爽快,崔麗又問了他幾句周末的安排,這才拐到了電話的重點上。
“昨天連夜開車累不累?”崔麗問。
“還好。”趙以川把烤鴨送進空氣炸鍋加熱,“臨港到虹市能有多遠,高速,車又不多。再說也不是很晚啊……”
“快三點了還不晚?!”崔麗急急打斷他,又埋怨趙以川,“急吼吼地就走了,也不肯告訴我們出了什麽事,我到天亮都沒睡著。”
趙以川前夜離家時以為父母察覺不了,沒想到還是吵醒了崔麗。
想也合理,趙父半年前身體和精神一起垮了,家庭即將崩潰。很久沒工作的崔麗不得不擺脫早年富家太太的嬌貴,被迫撐起搖搖欲墜的一個家,白天上班,晚上去醫院照顧趙父,周末還要抽空關心剛回國不適應新工作的兒子。
她左支右絀,廢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這個家維持住了。
現在趙父重新振作起來,開始工作,趙以川的事業也眼看走上正軌,崔麗雖然生活比過去輕鬆了不少,但無論負債壓力還是父子倆都是壓著她的石頭。
她夜裏依舊總睡不好,一點動靜都會醒。
趙以川知道她辛苦,情不自禁放輕了聲音:“媽,我沒事,就是團隊這邊臨時有個東西要改……蘇律答應了這單給我做,我得及時跟進——上午剛去跟客戶開會,要不是正事我費這勁兒幹什麽?”
崔麗歎了口氣:“川川啊……”
這是崔麗將開始長篇大論教育他的前兆。
經年條件反射,趙以川即刻點開免提,把手機扔到了微波爐邊,用崔麗的嘮叨當做飯背景音。
“……不是媽媽還想管著你周末去幹什麽,你換位思考一下,大冬天的,又半夜,淩晨三點你接了個電話就出門,一個招呼都不打你讓媽媽怎麽放得下心?我承認我現在是比較神經過敏了,我也是被你爸爸那事嚇到……”
趙以川埋頭切小蔥,聽得耳朵都快起繭了。
他知道崔麗都是為他好,但他總不能說半夜出門是我法律關係上的丈夫喝醉,我需要去接他回家。
崔麗想象力豐富,聽了還不知又要腦補成啥樣。
光是被她質問“什麽時候結婚”,趙以川無法自圓其說,想一想都頭痛欲裂了。
走了個神,崔麗已經說到結語部分:“……家裏現在是不比以前了,雖說困難了點兒,但爸爸媽媽還是希望你別太往心裏去,我們的責任,我們就該去承擔去麵對。不過那些跟你沒關係,兒子,賺錢不是終身目的,你的人生隻有一次——”
“我都工作這麽久了,媽。”趙以川提高音量,盡量把刺耳的話說得幽默,免得打擾到崔麗哪根敏感神經,“還不讓我賺錢,你和老爸打算80歲才退休啊?”
崔麗一愣,半晌才又笑出聲:“好啦,我知道你的意思。”
這是他們家人間的默契。
投資失敗、變賣資產、事故,共同構成一道分水嶺,隔開趙以川衣食無憂的前28年的同時,也讓他和父母之間意外地達成了互相理解。父母開始發現他早就獨立,會聽他有理有據的長篇大論,拿他的話當回事。
從此趙以川的意見在家裏有了力量,連出櫃——原本壓根兒不指望父母能短期內接受——都順利得不可思議。
“這些事您別瞎操心了。”趙以川寬慰她,“我有分寸,相信我好嗎?”
“好好好,你是大人,你能自己定。”崔麗話鋒一轉,開了個玩笑,“不過川川,你可千萬不要因為家裏的事就逃避談戀愛啊!”
她極少關心趙以川的感情生活,趙以川聽得一愣:“怎麽突然……”
“還沒告訴你嘛,前不久小奈和她女朋友領證結婚啦,我還收到了她的請帖!”崔麗語氣都開心地上揚,“講真的,在看到她朋友圈以前我還覺得‘這有什麽好結婚的’,現在想法變了,父母都希望小孩過得幸福嘛。”
小奈是趙以川小時候的鄰居姐姐,他倒不知崔麗一直同她保持聯絡。
崔麗繼續自顧自說著:“在國內現在也可以結婚了,蠻好。而且你喜歡男生,媽媽早就說過了不會反對的呀!……是不是談戀愛不想告訴我啊?”
某根心弦被不痛不癢地一撥。
沉悶作響,漣漪似的**開。
“沒談。”趙以川說,“我現在……沒那個心思。”
崔麗大約想到家裏情況仍不樂觀,噤聲片刻,又說:“沒事,等有心思了的。爸媽會全力支持你的,真能遇到喜歡的人還是主動點——”
嘴角笑容黯淡了不少,趙以川關掉熱水壺:“……知道了。”
對話就此終結,或許因為崔麗提了太多次“半夜”,也可能興奮期結束,趙以川把雞湯往外盛時,長長地打了個哈欠。
現在想來,他確實有點瘋狂。
前夜睡到一半手機振動,掛了第一次,對方再鍥而不舍地繼續打,直到把趙以川吵醒,不耐煩地抓過手機看見上麵的備注:
裴哲。
一分鍾起身,七分鍾出門。
趙以川頂著濃重得化不開的夜色在高速上狂飆兩個小時後從臨港的家裏抵達虹市,繞過十來個交通紅燈,街道又亮又安靜,城市仍在沉睡。
他在楚暢發的定位接到裴哲,天已經蒙蒙亮。
那人縮成一團躲在沙發裏,他說什麽都像聽不見,很難受地皺著眉。不認識的一圈人圍著他和裴哲起哄,趙以川叫不醒對方,無法,俯身勾住膝彎抱起裴哲——
馥鬱的酒香撲麵而來。
裴哲不自覺伸手牢牢箍住他,順從地將整張臉埋進趙以川的頸窩。
襯衫領口散開一大片,喝醉了,皮膚泛起的粉色得很好看,趙以川看一眼,差點移不開視線。他強裝鎮定地抱起裴哲往外走,一步一步,勉強還能踩出直線。雙腿像浮在雲裏那麽輕快,偏又沉重地往下陷。
周圍聲音都被自動屏蔽,趙以川眼前仿佛隻有一條狹窄的通道。
他越走越快,感覺裴哲的側臉貼著自己,鼻尖偶爾擦著**皮膚就發出一聲輕哼。趙以川空白地想:比上次抱他時重了點啊。
看來畢業以後有認真鍛煉。
不過他的嘴唇好燙。
重心不穩嗎?裴哲摟住他的手偶爾往下滑,再很快地把他抱得更緊。微張的唇偶爾探出一兩聲呢喃,字詞不成句,也聽不清在喊誰。
可呼吸聲粗重急促,酒味熏得趙以川好像也快醉了。
後半程,記憶仿佛也跟著斷片。
趙以川記得他昏昏沉沉地把裴哲塞進副駕駛,幫忙係上安全帶。他一路忘了有沒有認真看交通信號燈和指示牌,也不顧第二天是工作日還是周末,來不及想裴哲的安排,稀裏糊塗就帶人回了自己家。
可能要感謝時間太早,否則如果遇上查酒駕的交警他還不知要怎麽解釋。
有的人滴酒未沾,卻也沒清醒到哪兒去。
想到裴哲,腦內又浮現剛才老媽的玩笑,趙以川抿了抿唇,始終無法戰勝自己複雜的愧疚和私心,給不出合理解釋。
他無論如何說不出,“我和他雖然結婚了,但平時都不聯係”。
趙以川長長地歎了一口濁氣,決定這些還是暫時瞞著父母。他表達不清楚,更無法繼續撒謊,於是隻好笨拙地把裴哲包裝成一位愛添麻煩的當事人,需要他每時每刻予以關注,好一邊蒙騙父母,一邊自欺欺人。
雞湯和烤鴨都熱好了,趙以川聽見裴哲已經起床,正在衛生間洗漱。他看了眼配菜,最後還是拿出冰箱的存貨,再炒了個糖醋白菜。
葷素搭配,營養均衡,而且看著挺像那麽回事兒的。
端著白菜走出廚房,裴哲正待在客廳角落的那個小沙發裏。他換下了趙以川的睡衣,薑嘉鈺送的衣服大概是裴哲買了就沒穿過的,藏青色毛衣邊角漏出一個標簽,褲子也帶著剛熨燙好的痕跡,嶄新得過於鄭重。
隻有那雙帶著聖誕色彩的條紋襪子有點青春,裴哲沒穿拖鞋,半跪坐,正認真地隔著亞克力板看木屑裏的金絲熊。
“吃飯了。”趙以川喊他,“你餓不餓?”
裴哲答非所問地說:“賠錢貨為什麽要坐著睡覺?”
自己起的大名,裴哲字正腔圓地喊時,趙以川居然又久違地覺得不太合適。
“哦……”他擺好筷子,解釋道,“它比較累又有點緊張的時候就會這麽睡覺,可能對周圍感到不安——雞湯給你盛碗裏了啊。”
裴哲得到了確切答案,這才暫時放下對金絲熊的好奇坐到餐桌邊。
但沒吃兩口,他又有了新的疑問:“金絲熊也是倉鼠?”
“嗯?”
裴哲用喝了酒時那種慢吞吞的語氣解釋自己的疑問:“上次回去以後我查了一下,我以為‘金絲熊’真的是一種小型的寵物熊。”
趙以川:“……”
裴哲:“我以前沒見過。”
怎麽辦啊,他又開始覺得裴哲很可愛了。
忍著笑,趙以川還要裝作對這些笨拙的新奇視而不見,一板一眼地告訴裴哲:“是倉鼠,但比倉鼠大一點。這隻叫什麽卷毛波利,我也不太懂。”
“為什麽要養?”裴哲問。
為什麽養。
倒是第一次有人關心這個。
知道他家有金絲熊的人不算少,李談說他“缺少陪伴”,沈躍點評他這叫“自我牽掛”,蘇藝和寧思垚隻關心他的金絲熊吃什麽喝什麽有沒有特別的技能……
反而裴哲居然問起了動機。
“哦,沒什麽。”趙以川說,眼神不自在地閃爍了下,“剛搬來這邊的時候在樓下遇到一個小妹妹抱著它的盒子,哭得很傷心。我就問她怎麽了,她說這是自己偷偷養的,被家裏大人發現了警告說如果不處理掉就從十五樓扔下去。”
裴哲了然:“你就讓她送你了?”
“我就……我說幫她養,但是她家現在好像搬走了。”趙以川給裴哲夾一塊烤鴨,放在麵前的碟子裏,“其實我不是很喜歡,但也不討厭。”
裴哲“嗯”了聲,不再追問,低頭默默地把烤鴨塞進嘴裏。
“好吃嗎?”
裴哲想了想:“稍微有點兒鹹了。”
趙以川就把放涼了些的雞湯端到裴哲麵前,照顧得如此順手。
五味雜陳,裴哲垂下眼。
趙以川的確很有愛心,也很有責任感,可能這些他自己都沒察覺到。裴哲想著前夜支離破碎的記憶,看著眼前明顯精心準備的飯菜。
趙以川現在照顧他,可能和當時收養金絲熊沒什麽區別。
“不是很討厭,但也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