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公寓電梯,裴哲按了趙以川出租屋所在樓層。
冰涼金屬色的門倒映出他的臉,憤怒褪得幹幹淨淨了,還是一貫的冷淡,仿佛山崩於前不變色。但裴哲知道,被火山灰完全覆蓋的心牆之下,正有什麽改變悄然發生。
有一顆種子,不知蟄伏多久終於找到時機,奮力從灰燼掩埋下撐開了一條裂縫。
電梯打開,趙以川站在門口。
“你怎麽不告訴我剛才去見江栩了啊?”趙以川皺著眉,表情是意料之外的責怪,“你早說,我就陪你一起去了——跑得好快。”
冷淡麵具眼看就要列出一條縫,裴哲偏過頭,和趙以川擦肩而過。
他徑直往趙以川家裏走。
“江栩跟你說什麽了?”趙以川跟上他不依不饒地問。
“隻是出去散散心。”
聞言,趙以川笑著跟他前後腳回到住處,牆上掛鍾即將指向數字10。
那句話明顯就是撒謊。
趙以川住的小區統共就那麽大點,六七棟單元,裴哲恐怕壓根兒不知道從趙以川那層樓上就能看見大門口的人影。而趙以川蹲在窗邊,雖聽不見他們說什麽,但明明白白地守著江栩的車離開,裴哲在原地站了會兒就返回。
他當然知道那是江栩的座駕。
畢竟入夜都發亮的檸檬黃阿爾法羅密歐塗裝騷氣,在整個虹市都找不出第二輛。
初次見時,趙以川還暗自腹誹:誰家殘疾人開跑車。後來才知道,江栩有個專職司機,是個啞巴,誰都不清楚他從哪兒找的人,但不得不感慨啥鍋配啥蓋。
多虧江栩這麽一出,十點多了,裴哲居然還在他家。
不知道對方何以去而複返,可見裴哲站在原處沒準備要走,戳手機的動靜變大,仿佛隻是裝得很忙。趙以川回想裴哲看了短信後的反應,既好笑,又被甜而輕的泡泡裹挾著,拋出個鉤子想讓裴哲再留一下。
“我把賠錢貨的窩重新打掃了一下,明天買的新跑輪就到了。”趙以川興致勃勃地拉他看那個空位,“到時候就放在這兒。”
“金絲熊也玩跑輪?”裴哲如他所願真繼續了話題。
趙以川:“玩啊,不然等東西到了你再過來,賠錢貨給你現場表演。”
小金絲熊的大名早在一個月前還不太說得出口,被喊得多了,現在趙以川也跟裴哲一樣一口一個“賠錢貨”,渾然不覺他第一次介紹它時還很尷尬。
裴哲說“好啊”,答應得無比輕易。
趙以川又問:“吃不吃雪糕?”
裴哲:“……”
裴哲好意提醒他:“再晚點都要半夜了,沒入夏,你想吃雪糕?”
他以為那是趙以川口不擇言。
“啊。”趙以川行動力極強地開冰箱,拿出兩小盒哈根達斯來,“我在芝加哥的時候經常外麵下暴雪,邊打遊戲邊吃這個都快成固定搭配了。”
提到芝加哥,趙以川就忍不住觀察裴哲的反應。
這次,裴哲淡笑,和他一起回憶起來:“我沒有這種習慣,但暴雪天被困在公寓裏沒法去上學,倒是連續幾年都有過。”
“你當時住在哪兒?”
裴哲說了個街道名,和學校離得不算遠可也絕對不近,位置處於交通要道,去火車站和機場都很方便。趙以川猜測他租在哪兒大約為了和當時的男友一起住,他當然不會自討沒趣,去揭裴哲的傷疤,於是含糊地應過去了,說知道那地方。
“對麵有家中東菜很好吃,老板是約旦移民。”裴哲拚了店名給趙以川,問他,“你知道那家店嗎?我記得不少華人留學生愛吃。”
趙以川搖頭:“我自己做飯。”
裴哲說那好吧,接了他遞過來的冰淇淋,順勢和趙以川一起坐在沙發裏。
似乎他們在一起打發時間的好幾次電視裏都是萬年不變的體育頻道,網球比賽已經結束。這會兒對上時差,開始轉播英超聯賽的一場同城德比。
趙以川對足球興趣一般,問裴哲:“這兩個隊你更喜歡哪個?”
“都還好。”裴哲想了想,“我其實對足球興趣不大,球類運動的話……還是網球。”
“上次約好哪天去打一局還沒去。”
裴哲低著頭挖雪糕,咬住金屬小勺,含糊地說:“看你啊。”
趙以川:“我真的會約你。”
仿佛他們之前說過的那些其實都是客套,裴哲看似專心地研究哈根達斯包裝盒,餘光卻始終在趙以川的手指上:“提前一天就行,提前太早我怕臨時有變動。”
“知道,你忙的嘛。”趙以川說,像打趣他常隔著時差回消息。
裴哲於是給他介紹起華建八局的項目,提及隋遲安,剛才江栩的說辭不覺又浮現在腦海。決定過了不問,覺得兩個人獨處時間不管被誰橫插一腳都討厭,可裴哲思來想去,到底仍然很在意趙以川為什麽會存江栩的電話。
捏著小勺的手緊了緊,裴哲問得盡量平淡:“對了,你怎麽有江栩電話的?”
前一秒還在說工程,後一秒突然扯到了江栩,這個“對了”轉折得頗為生硬。看來果然心裏有疙瘩,趙以川越發暗爽,連回答的尾音都輕飄飄地飛。
“他找我問泰恒的案子。”
和江栩的答案幾乎一字不差,真沒貓膩。
裴哲不知道自己該失望還是高興,什麽都沒發生,他就失去一個質問趙以川“那我們算什麽”的機會。因為對方並沒有跟江栩越雷池,他隻好繼續禮貌。
擺出公事公辦的麵孔,裴哲問:“新加坡的仲裁案?不是你負責的,他問你幹什麽?”
說得快,語氣有點咄咄逼人,趙以川詫異片刻並沒往心裏去,為難了會兒,才答:“這個……雖說不是我在辦,但畢竟大家都是一個團隊的,多少會聽說一些情況。不過涉及到泰恒的商業秘密,有些還是不太方便告訴你。尤其……”
尤其啟榮在很多領域和泰恒既是合作夥伴,又是競爭對手。
趙以川自覺地閉了嘴。
但裴哲是何等敏銳的人,已完全明白了。
“理解。”他抿化了一小塊草莓冰淇淋,回味竟微酸。
“不過……”趙以川皺了皺眉,衡量著一些信息能不能搶先透露,又覺得裴哲應該算“自己人”,就加了前提條件,“我告訴你了,你可別到處亂說——你應該沒有讓公司入股泰恒吧?如果有的話,最近還是賣掉比較好。”
股價波動,多麽重要的信息。
裴哲停下抿冰淇淋:“你這話什麽意思?”
“沒什麽。”趙以川側著臉看他,嚴重點他剛似乎不小心泄露了泰恒最近的關鍵事件,可他表情平靜而坦然,不自覺彎了彎眼角,“因為是你,我才說的啊。”
裴哲別過頭,不和趙以川視線相對:“……放心,我知道輕重。”
“嗯。”
過分熱烈的目光仍炙燒著他,裴哲想摸一摸耳朵,測試溫度,動作卻太過明顯。
“可能覺得你不是別人。”趙以川突然說。
他話音未落,進球了。
轉播的比賽頓時陷入狂熱慶祝的海洋,襯得屏幕外愈發寧靜如雪地。
裴哲輕輕說:“你對我……有時候太好了。”
“什麽?”
趙以川沒聽清,拿起遙控器調低了球賽的音量。
但裴哲卻說不出第二遍了,他故作放鬆地往沙發裏靠,手指被冰淇淋的溫度凍得有點癢,連連摩擦好幾下仍有一股奇怪的酥麻感。
“我說是不是因為南橋那個拉橫幅的,泰恒股價要跌。”
趙以川好像笑了一聲:“也有關係,主要是新加坡的仲裁結果不容樂觀。泰恒本身是過錯方,可對方有一個條款擬得又確實有問題,得看仲裁員偏向哪邊……不過就我的感覺而言無論偏向誰,泰恒都會大出血,股價小崩也在情理之中。”
裴哲故意說:“隻是小崩?”
“聽上去你不太滿意。”
“我在想,沒有因為當年造孽報應,卻是正常的盈虧自負而造成口碑虧損,好像有點沒意思。”不知不覺用了和江栩差不多的口吻,裴哲察覺不對,笑了下,“不好意思,我看江家和泰恒確實不太順眼。”
趙以川:“因為早年黑洗白嗎?”
裴哲搖搖頭:“做生意嘛,有時候用點非常手段不丟人,但把這些當成正途去走難免會損人不利己。其實現在的萬陽和以前的泰恒很像,都是太自負,覺得自己天下第一。這些人眼高於頂,我都很不喜歡。”
沒料到他提起萬陽集團,趙以川想起手裏那個案子後不予置評。
“萬陽的確如日中天。”
裴哲:“所以你那個工傷賠償的案子怎麽樣,不是說,萬陽現在連賠償都想壓到最低了嗎,那你二審怎麽應訴?”
趙以川如實說:“暫時還沒思路。”
“你對他們很上心。”裴哲說,“最近一趟一趟地去劍川,估計其他案子都沒有做了。”
非常好接的話,無論怎麽答都不至於冷場。趙以川卻沉默了很久,他試圖打開一點心扉給裴哲看,又怕被他同情。
思來想去,趙以川沉聲說:“因為我知道他們現在有多絕望,裴哲,你沒見過他們看我的眼神,像抓著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我爸當時也被逼著還錢,如果當時有……算了,盡管情況不一樣但我能懂,所以特別想幫他們。”
“真的很想幫嗎?”
趙以川望向他,深棕色瞳孔不易察覺地收縮片刻,緊接著又是一雙笑眼:“哎,我是要當金牌律師的,知道你厲害,但這件事你別管。”
裴哲沒正麵應對,心裏卻因他不怎麽客氣的強勢回答而慢半拍地被搓揉了一下。
“再說吧。”
球賽最終定格在比分2-1,全場結束,也過了零點。
兩個哈根達斯盒子並排擺在一起,被趙以川兩三下連同吃剩的零食袋子掃進垃圾桶。他站起身,遠遠地眺望一眼濃鬱夜色。
“啊,不早了。”裴哲跟著他站起,後知後覺似的對手表的時間,“我先……”
“啟榮科技的寫字樓在金平路,對嗎?”
裴哲喉結微動:“嗯?”
趙以川狀似自說自話道:“那好像離這兒挺近的——”
“是啊。”裴哲無端應了句,“開車十來分鍾。”
兩人之間相隔三五步,空氣凝滯,糖漿似的融化,拉扯出黏稠的細線。
連裴哲自己都無法形容此刻的忐忑和期待是如何稀裏糊塗攪在一起,擾亂了他全部安排,他居然千載難逢地想:明天不上班也可以吧?
隻要趙以川說的是他想聽的。
或許,某種程度上,雖然不太對等,但裴哲也很了解趙以川。
趙以川如他所願,凝視著他的眼睛小聲問。
“那你要不要留下過夜?”他惶恐時總會笑,弧度無懈可擊,唯恐裴哲不肯趕緊補充,“我睡沙發。”
腦袋暈暈的,仿佛微醺,裴哲就像那隻樹懶般慢條斯理地“嗯”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