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進入平流層時氣壓變化,趙以川感覺耳朵裏一片氣泡充盈,捏著鼻子好一會兒才恢複正常,總算能聽清旁邊的聲音了。
他側過頭,旁邊的位置上,裴哲正低頭翻著一本書。虹市飛羽田機場也不算什麽長途,看電影的,玩遊戲的,裴哲大約也沒認真讀,看得一目十行,仿佛單純打發時間。
趙以川往那邊挪了挪:“看什麽呢?”
“科馬克·麥卡錫。”裴哲把書名亮給他。
《Cities of the Plain》。
“哦,這本啊。”趙以川以前就看過,“邊境三部曲裏我更喜歡《The Crossing》,雖然在三本書裏評價不是最好的,我覺得像伊利亞特……特別是寫動物那部分。”
“我看完這本再去看。”他說,語氣竟有一點鄭重地問,“你看的是原版還是譯本?”
“原版。”趙以川說,見裴哲不抗拒他的靠近,身體更朝頭等艙座椅中間傾斜,頭幾乎要貼著裴哲肩膀去看那本小說。
裴哲點評:“他的描寫很美,而且不至於特別難懂。”
“嗯,所以當時就直接看原文了。我記得……當時讀JD的時候看的,外麵下大雪,我去圖書館複習,但看不進去書,最後一直躲在角落裏看小說。”他說著說著就發笑,聲音很輕,“就在二樓那個位置,你去過?”
趙以川認真聊點什麽的時候眼神也仿佛沉迷其中,蒙著一層藍色的霧似的,這麽望向裴哲,不顧他是否因此心跳落拍。
裴哲慌張地垂眸:“我好像知道。”
趙以川不再說什麽,他指向書頁,示意裴哲看自己的,而他就趴在那兒,姿勢別扭,卻像守著裴哲一樣,直到落地都沒怎麽動過。
飛機降落羽田機場的時間比預定要晚些,裴哲此行主要參加一個新能源監測模型的分享交流會,屬於公差,所以一落地,薑嘉鈺就帶著他們找到了主辦方派來接機的經辦人員。商務車開向酒店,途徑海濱公路,落日的最後一絲光正沉入海平線。
酒店的接待也由會議主辦全程安排和陪同,負責和國內企業接洽的是個華人,姓藍,薑嘉鈺叫她“藍小姐”。
這位藍小姐在日本出生長大,又去法國求學,三十出頭就遊曆了大半個歐洲最後選擇回到日本工作。她向來是公司派出接待外國代表的第一人選,所以這次也由她全程陪同。藍小姐從溝通起就展現了超高的職業素養,可等見了麵才發現唯一的美中不足。
本以為是同胞,再加上前期的郵件溝通也沒有困難,薑嘉鈺這次就沒找翻譯。哪知藍小姐雖然英文和中文書麵表達流利,口音卻都實在磕磕絆絆。
薑嘉鈺親自上陣,在機場與她交流很久,也沒明白對方為什麽一直盯著趙以川著急。
眼看場麵就要僵在原地了,裴哲示意薑嘉鈺退後,上前,用流利的法文和對方聊了幾句。
藍小姐頓時鬆了口氣,她的法語發音比英語好太多,聊完,裴哲才知道她到底在愁什麽:原本啟榮科技報的接待名單裏沒有趙以川。
“這是我的愛人。”裴哲說,單手自然地挽住趙以川的小臂。
藍小姐了然地“啊”了聲,卻又提出疑問:“趙先生這次跟過來,請問也需要……”
“不,他不參加會議。”
裴哲明白過來,藍小姐的為難之處大約出自對方公司嚴謹到每一處細節的企業文化。她在名單上沒發現趙以川,以為雙方有什麽誤會。
“麻煩您了。”裴哲略帶抱歉,嘴角始終帶著淺淡笑容,“我們剛剛結婚,這次來參加交流會後會在東京附近度蜜月。”
藍小姐驚訝片刻,隨後彎起一雙眼睛送上遲到祝福:“新婚快樂裴先生。”
裴哲禮貌謝過了她。
其他問題也迎刃而解,抵達酒店,藍小姐便自然地為裴哲和趙以川安排在同一間套房,裴哲對此沒表示任何不適應,好似他和趙以川已經很習慣住在一起。
等放了行李,空出半天的休息時間,裴哲給一同來的同事們都放了個假。
他站在走廊裏跟薑嘉鈺幾個準備帶薪旅遊的叮囑了下記得行程,再回到套房中,趙以川正坐在落地窗邊翻看他飛機上讀的那本《平原上的城市》。
東九區的日落早一些,窗外,紅白相間的鐵塔亮起了燈。
“你想不想出去走一走?”裴哲問,“我陪你。”
趙以川抬起頭,體貼卻委婉地回絕了他的提議:“明天開會,你應該現在就好好休息。”
掌管啟榮科技後,就算是裴照雪也很少這麽強勢地對裴哲說話,更遑論以“你應該”開頭。聞言,裴哲愣了愣,很不習慣似的抬手在鼻尖處一擦。
“我不累。”他說完,擔心趙以川再找理由,於是說得更清楚些,“我想跟你出去走走,這附近有一家還不錯的居酒屋。”
趙以川合上書,順從地起身。
他扔下一句“那我換件衣服”朝更衣室去,路過裴哲時揉了揉他的頭發。這動作趙以川最近越做越順手,熟練程度從一開始需要心理準備猶豫兩秒再到現在隻是擦肩而過就敢碰,先不那麽重,直到能把裴哲的頭發揉亂。
不似調情,反而像鼓勵他今天終於知道怎麽正確表達內心。
四月初,虹市的香樟樹即將迎來一年一度的花期,而東京的晚風還有一絲微冷。
趙以川換了件普通工裝外套,他穿這類偏休閑運動的裝束就格外青春氣,讓人移不開目光。而在他的強烈要求下,裴哲也把板正西裝脫了穿上帶來的針織衫。
居酒屋是裴哲來東京旅行時去過的,他記憶沒有偏差,連白胡子老板都和以前一模一樣,見人進門,就笑出滿臉皺紋用關西腔大聲招呼歡迎光臨。
他們的位置在吧台,點了兩杯酒。
精釀帶著一股濃鬱的巧克力香,入口卻醇厚微澀,搭配隻以海鹽調味的甜蔥雞肉串,不如國內大口吃肉的過癮,卻很對趙以川的口味。
“吃的不錯。”趙以川說,喝了酒,他和裴哲幾乎手臂相貼。
放在半年前還是不太舒服的距離,但裴哲已沒有任何不適,他放任自己享受趙以川的靠近,舉起啤酒杯和他碰了一下。
他半開玩笑說:“在虹市總是你帶我去吃好吃的。”
“我哪有裴總見多識廣。”趙以川這句明顯是玩笑,他的一雙笑眼望進裴哲瞳仁深處,“不過真的,好多年沒來過日本了。”
“你很喜歡這裏嗎?”
趙以川沉思了會兒才說:“上次來也是為了看櫻花,不過呆了兩天又回去了。”
裴哲:“當時跟誰來的?”
他已經刻意讓自己聽上去不那麽在乎答案,可趙以川仍像看穿了他一樣,眉梢略一抬,稍顯戲謔的表情停留須臾,重又笑得溫和而寬容。
“和男朋友。”趙以川說,“好吧,前男友。”
果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裴哲眼珠不自然地轉了轉,倏忽不太敢看他。
背景音中,白胡子大叔又中氣十足地送走了兩個客人,廚房就在眼前不遠處,肉被摔上鐵板,滋滋作響的聲音仿佛他此刻的煎熬。
裴哲半晌“啊”了聲,表示知道了。
趙以川卻沒停下,他抿了口酒:“其實我有時候也在想,我可能不太適合談戀愛。幾個前任都是追我的時候覺得我好得不得了,分手的時候痛罵我是混蛋,好像表白前我才是最好的——看櫻花那個就是。”
裴哲神情事不關己,注意力已被趙以川牢牢地攥住,情不自禁地“嗯”了一聲,問:“你們不是一起來旅行嗎?”
“對啊,然後一路從洛杉磯吵到東京——我當時在LA念書嘛——又在東京徹底吵崩了,當場分手,我就買第二天的機票回去了。”
裴哲:“啊。”
可能現在的趙以川太沒脾氣,他很難想象趙以川吵架時會是什麽樣。
“不過這會兒想起來,覺得當時有點兒太年輕了,總得理不饒人,生氣了又不愛說話,就冷著臉,誰受得了。”趙以川仿佛自嘲地下結論。
裴哲總覺得他話裏話外若有所指。
有的人會拐彎抹角,勸退對自己有好感的人。他不知道趙以川是不是這個性格,所以也無從判斷對方是不是看出了然後先行拒絕。
“聽上去總是別人追你。”裴哲說。
“對啊。”趙以川爽快地承認,“我隻認認真真喜歡過一個人。”
他說,喜歡過。
裴哲先是為這個人的存在短暫心悸,尚未消除,又因過去時態而再次有了勇敢似的,暗自想:喜歡過的意思至少可以理解為現在沒有了,對吧?
於是困擾他許久的命題——“趙以川或許有喜歡的人”——仿佛突然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得到了答案。
“噢。”裴哲想灑脫些,偏生事與願違地問,“後來不喜歡了嗎?”
趙以川側過身靠在吧台上單手撐著臉。
他酒量一般,連巧克力風味的啤酒都能上臉,這時雖然也沒有笑,頰邊被酒精和居酒屋內的煙火熏出的一片酡紅滌**掉了五官全部的尖銳棱角。
“後來那個人不見了,就不知道怎麽繼續喜歡,隻好放棄了。”趙以川說這話時像陷入了幾年前的回憶,每個字都又慢又輕又黏,可他執拗地鎖住裴哲,不錯眼珠地盯緊了他,仿佛目光能凝固成繩索將他捆綁。
裴哲的沉默,時機不對,趙以川咬著舌尖不放,好不容易咽下後半句。
“其實我不甘心的”。
“所以三年裏為再見他想盡了辦法”。
“幸好我還有一點運氣”。
如果這麽說,裴哲肯定會問那個人是誰,但趙以川不肯現在就讓裴哲知道。
如果裴哲一點愛他的可能都沒有……
那最好永遠都不要知道。
但裴哲在安靜很久後,壓著一聲門口風鈴的輕響問:“那個人出現的話,你是不是從現在就要繼續認認真真地喜歡他了?”
“不一定,我都結婚了。”
裴哲有點想笑,強調道:“我說真的。”
“真的。”趙以川想了想推翻自己,“但也說不好,人的感情是很複雜的。”
不自覺沾染幾分期待,裴哲小心地問:“所以可能這個人跟你沒有其他交集了,未來你也會喜歡別人,對嗎?”
他這模樣,像隻試探食物的金絲熊。
金絲熊有時單純又愚蠢,看不清對方有多少籌碼隻敢伸出爪子,等碰到了,心裏有數了,發現這些東西都足以被自己獨占了,才放下心開始撒嬌。
趙以川笑起時不自覺地咬了下自己的下唇內側,不痛,隻是存在感強烈。
咫尺之遙,他勾了勾裴哲的小拇指。
“按理來說我現在應該隻喜歡你才對。”趙以川的口吻充滿調情意味,“喜歡別人,我就變成過錯方了,會淨身出戶的。”
裴哲輕輕拍了下趙以川的手背,再次無聲警告:別亂說。
但這次力度太小,動作也慢。
拍完他後,裴哲的手停在吧台邊緣,像等著他去牽。
作者有話說:
趙1川:你最好是不知道我喜歡過誰(強撐.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