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走進居酒屋到離開不到90分鍾,而趙以川喝了兩杯精釀。
裴哲還沒有和他一起喝過酒,對他的酒量沒數,看趙以川麵不改色還以為他很能喝,不甘服輸,於是跟著兩大杯下肚。
對裴哲來說這點酒和應酬時比起來頂多就算是小酌,他原本猜趙以川端酒杯的氣勢那麽足應該跟自己差不多。
更何況趙以川還非常準確地仔細核對了菜品後,才刷卡簽單。
但離開居酒屋,某人立刻原形畢露,腳步都有點兒飄。
好在他意識清醒,講話也還算邏輯在線。
趙以川發現裴哲把自己往酒店的方向帶,先開始跟著乖乖走出幾步,眼看快到出租車上車點,一把拽住裴哲。
“你不想去看櫻花嗎?”他字正腔圓地問,“來東京,不看櫻花嗎?”
他似乎和兩三個小時前那個叮囑裴哲“好好休息明天開會”的趙以川判若兩人,見裴哲似乎打算順著自己,趙以川更放肆地勾住裴哲肩膀,親昵地往他頸窩蹭。
埋了好一會兒,裴哲不動,趙以川呢喃著解釋自己的冒犯:“我頭有點暈,不是故意……嗯,要往你身上靠的……”
“醉了嗎?”裴哲好笑地問,“趙律,怪不得你之前都不喝酒。”
趙以川搖搖頭:“沒醉,隻是走不了直線。”
看來對自己清晰的認知不會隨著喝了酒就變混沌,裴哲配合地架住他後背,和趙以川一道慢慢地向前走。
換了個方向,最後坐上了朝內藤町去的電車。
十來分鍾的車程,裴哲任由趙以川全程抱住自己手臂靠著肩膀,用左手不太熟練地買好了新宿禦苑的兩張夜晚參觀券。
從羽田機場到酒店途中,他聽見藍小姐對薑嘉鈺介紹過這個地方。
“夜晚的燈光和櫻花很美哦!”
藍小姐這麽說的。
裴哲不期待盛大燦爛的櫻花,他想,但這可能是趙以川一個尚未實現的心願。
至內藤町的電車站,趙以川短暫地小憩後似乎恢複了清明。他重新開始腳踩實地走直線,也不再黏著裴哲,反而有點抱歉地說“不好意思”。
“我又不會跟你計較。”裴哲說,似乎是哪天趙以川的原話。
聞言,趙以川想起來了。
“睚眥必報啊裴總。”他說,若有所感地環顧四周,“你這是帶我到哪兒了?”
裴哲賣了個關子,說:“待會兒就知道了。”
然而不多時,趙以川就從路牌和人流的方向明白了答案。
他不聲不響地離裴哲近了些。
入園時間截止到9點,他們兌換了紙質版的參觀券後已經8點50分。踩點進入,還要穿過一條小徑,而離閉園隻剩下一個小時了。
“你什麽時候買的票?”趙以川好奇地捏著那張電車票大小的副券。
裴哲:“電車上,你睡覺的時候。”
趙以川“啊”了聲,沒說謝謝,笑著問:“裴總,官網訂票,你到底會幾國語言?”
“有英文界麵。”裴哲答。
他今天有求必應,似乎格外好說話,每當這時,趙以川就會忘記自己原本要疏遠裴哲,又開始得寸進尺了——
何況他還喝了不少酒,喝過酒的人是最沒有分寸的。
人挺多,趙以川始終落後他半步,兩人一起往前,裴哲的肩膀偶爾抵著他胸口。
禦苑著名的櫻花大道在入夜後並沒有比陽光鼎盛時分遜色,燈是自下而上的,仿佛從青草泥土間生長出了亮色,於是每一枝沉甸甸的花不時搖曳,像對虛空中婆娑的影子致意。風幽幽地拂過,櫻花瓣就落了滿身。
他們沒有走主道,而是另辟蹊徑地鑽入一條小路。
燈要暗許多,遠離人群,連風聲都更清晰。櫻花是安靜的,因過分盛大竟有了幾絲悲傷,河畔,枝條柔弱地承受不住繁花的重量,紛紛垂到了河麵,與倒影連成一片。
少了一些光照,櫻花反而更亮了,月色成為最好的修飾。
走小路,穿過一地落英,趙以川側過頭和裴哲說話:“我好像有點明白為什麽日本人喜歡夜櫻了。”
“因為漂亮嗎?”
“不止漂亮。”趙以川思考許久,才說,“很脆弱。”
那些風中微微顫抖的花瓣猶如半透明的玻璃,極盡易碎,墜落也眷戀。花期的確短暫,想到再過半個月這裏就會被綠意包圍,就能感知到文學家們追求的“物哀之美”了。
前方有小橋,正橫在漂著櫻花雨的河麵。
趙以川握住裴哲的手腕,示意他往那邊去。
他看來心情真的很好。
裴哲回憶前段日子趙以川因為案子而萎靡不振,越發覺得今晚臨時改變主意是一個正確決定。他喜歡見趙以川什麽也不想,就放鬆地走來走去。
盡管曾在一個城市求學多年,但裴哲的確對趙以川印象不深。
如果對方當年像他自己說的那樣,與現在相差甚遠,裴哲就更不可能想起兩人為數不多的交集,聖誕夜裏,那個給他展示“暗淡藍點”的青年在他心裏留下一塊淺色亮片,可經年時間衝刷,光彩不再以後,他更願意把麵前的趙以川當做真實。
現在朝夕相處的人在很多年前有過一麵之緣,是浪漫的事。
很遺憾裴哲不是一個浪漫的人。
他試著反握住趙以川的手掌,掌紋也貼在了一起,裴哲的小拇指微微蜷縮起來,於是就不經意擠進趙以川的掌心裏。
“嗯?”趙以川感知到,尾音頗為奇怪地上揚。
裴哲不動聲色:“人太多了。”
臨近小橋,無意中看中的地方竟好像還是個很網紅的機位。不少人正在上麵擺造型,還有穿和服的少女專程帶小板凳,就為了拍出來效果更好些。
白光,粉櫻,流光似的河水,如夢如幻,連再現實的人也禁不住沉浸在虛擬中。
“你想不想跟櫻花拍張照?”裴哲問。
趙以川明顯詫異:“嗯?”
沒有帶相機,用手機又好像太敷衍,裴哲仍把趙以川牽得很緊不讓他走,全沒意識到他們從剛才就一直保持手掌相貼,對現在的關係而言有點太親密。
環顧四周,裴哲發現橋邊的街燈下有一對情侶在擺攤,麵前放著小黑板和一張桌子,黑板上用粉筆寫著拍立得的英文。
裴哲後來想他當時真不知哪來的執著,甚至忽略了趙以川同不同意。
走過去,問情侶中的女生是不是可以幫忙拍一張拍立得相片。得到肯定的回答後,裴哲又問價格,女生指著麵前好幾種拍立得相機,表示他先選一款。
“你喜歡哪種?”裴哲問趙以川,已經默認他接受了這個方案,“富士,寶麗來?”
不等趙以川開口——好像他篤定一旦給趙以川說話的機會就會被拒絕——裴哲又看向情侶的收藏,思考片刻,自己選定了一台。
寶麗來SX-70。
造型複古,可折疊,是經典中的經典。
“就這台吧。”裴哲說,聽完報價從口袋裏摸出幾張日元遞給他們,“我們拍兩張。”
拍照由情侶中的男生掌鏡,女生則很有經驗地指揮他們站在橋邊而非橋中間的位置。趙以川像個提線木偶,站定,然後裴哲靠在了他身邊。
黑洞洞的鏡頭像一隻執拗的眼睛。
而預想中的閃光沒有來,男生自相機後抬起頭苦惱地皺起眉,很不滿意。
他跟那女生大聲喊了一句話,女生心領神會,重又在裴哲和趙以川麵前站定,用略帶口音的英語問:“朋友?情侶?”
“He’s my husband。”裴哲說。
女生“啊”了一聲,眼睛彎了彎,接著舉起手臂示意他們跟著自己做。
腦袋碰腦袋,頭發抵在一起,指尖微微相碰——
居然是個俗套的比心。
趙以川意識到這動作誇張而充滿特殊意義後霎時有點尷尬,可回過神,舌根處又仿佛嚐到一絲冰冰涼涼的甜味。
他偏過頭用餘光偷看裴哲,對方神情認真,深黑瞳仁中有一點粼粼的亮色,分不清是櫻花被照出的一片粉白,還是河水中反射的暖黃燈光。
夜風拂過,花瓣簌簌地下墜,有一片剛好落在裴哲的睫毛上,他就難耐地擠了擠眼。
趙以川突然很想親吻他。
“Smile!”女生向他們喊著,同時手指劃出大大的笑臉。
第二張就拍得普通些,不過是抓拍,趙以川正從裴哲頭發裏拈出一片櫻花瓣,而裴哲略抬起頭,側麵看向他時沒有了笑容,看不清眼神,卻莫名地覺得目光溫柔。
女生似乎更喜歡這一張抓拍,見裴哲沒反對他們的自作主張,立刻把相紙裝在一個小紙盒裏小心收好,遞給他們。
她友善地笑著說了一大串日語。
趙以川聽不懂,但想著應該是祝福,就誠心實意地回了她一句“謝謝”。
話音剛落,聽見裴哲笑出聲。
等走出禦苑的大門,裴哲問他:“你聽懂她剛才說什麽了?”
“沒。”趙以川說,從他促狹笑容裏後知後覺不對勁,“難道是壞話嗎?”
裴哲移開視線:“她說‘享受春天’。”
學過一點點日文,但他當時站在旁邊聽懂了女生笑著說的話,儼然就是一句新婚祝福:請享受春天吧,祝二位在今後的人生中更加相愛。
可哪兒來的“更加”呢?
他們根本現在為止還沒有開始相愛。
於是後半段,裴哲暫時保留,並不打算告訴趙以川。
回到酒店,裴哲把兩張相紙從盒子中取出,並排放在茶幾上給趙以川挑。他說一人一張,趙以川不知他今天興致從何而來,氛圍營造得到,仿佛他們真是出國度蜜月。
寶麗來SX-70的色調偏紫,帶一點點冷色調。
櫻花樹的綻放已經足夠奪人眼球,閃光燈加持下,繁花與夜晚美得仿佛油畫。拍攝時覺得動作尷尬,趙以川現在暗自慶幸了一秒鍾自己當時沒有拒絕,效果的確很好,又活力又甜蜜,而裴哲笑得比他還要自然。
裴哲大約沒有自覺他笑起來會顯得青春感十足,拍立得特殊的顯色又讓時間仿佛被抹去了好幾年,趙以川恍惚間有種錯覺——
當時跟他一起來東京看櫻花的人,如果是裴哲,他們會不會那時就一起拍照?
可惜他當時還沒見過裴哲。
“我要這張。”趙以川毫不猶豫地選了比心的一張。
裴哲一愣。
他假裝大度:“哦,那你拿去吧。”
趙以川捕捉到他言語中藏有失落,問:“你也想要?”
“沒有。”裴哲擺弄起選剩下那張自己隻有側臉的,拿出手機拍照,邊發給裴照雪邊說,“哪張都可以,反正隻為了讓我媽看。”
換作不久前,趙以川興許會為這話犯別扭,覺得裴哲又在利用自己當工具人。
但他現在隻當裴哲又口是心非。
“一起拍。”趙以川把兩張拍立得放在一起,從背後半擁著裴哲,下頜便順勢靠在他肩上,“哪有拍立得拍一張就夠的。”
說話時呼吸噴灑在頸側,溫度升高,皮膚下的神經激烈地跳了兩次。
酒店套間的落地窗邊,東京燈火輝煌似乎永不落幕。裴哲手指放在拍照鍵上遲遲不按下,他知道距離太近,他一側過頭就會碰到趙以川的嘴唇。
以往避之不及,現在卻很想讓這個“誤會”順理成章地發生。
或許是異國陌生環境,似乎什麽都變得無需要任何理由和動機。
眼睛慌張地眨了眨,裴哲稍微偏過頭,趙以川似乎如有所感,閉上眼,嘴唇和他的輕輕碰一下。
淺嚐輒止,似乎隻在分享夜晚一點微醺的悸動,並未準備再進一步。
照片最終拍歪了,也沒被裴哲發給裴照雪。
但隔天這張照片就出現在某人的ig主頁裏,裴哲在看到前都不知道趙以川什麽時候關注了他那個四五年都沒動靜的賬號。
1Chuan:享受春天的旅行。@pzzzzz1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