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依舊陽光普照,金楠路280號的寫字樓15層,百葉窗將陽光切割成長條,掩飾過分灼熱的光汙染。
華聞律師事務所。
臨近飯點,空氣中散發著蠢蠢欲動的摸魚氣氛,趙以川剛結束和團隊老大的談話,走出辦公室後隨意環顧四周,然後就發現最角落格子間裏有個人鬼鬼祟祟地俯下身。他站在原地沒動,等那人抬起頭再走過去,卷起手裏的文件敲了下對方的頭。
“寧思垚!”
女生被嚇了一大跳,轉過頭看是趙以川後迅速放鬆。她的手裏捏著沒吃完的巧克力,嘟囔著:“趙律,嚇死我了……”
“這個是證據單,你跟著理一下把順序整理好。”趙以川把文件放在她桌麵,“還有餓了就去吃飯,別硬扛。”
“啊行。”寧思垚答應著,“我不餓……不是,我等您和沈律一起。”
“等他幹什麽?”趙以川好笑地問。
“沈律說我昨天捅了婁子,他跟您幫我解決了所以我要請你們吃飯嘛。”
寧思垚是指王女士的離婚案,趙以川本身沒往心裏去,這時說:“小問題,本來就是我的案子什麽幫不幫的……不過這事兒你長個教訓,自己的當事人尚且不能推心置腹呢,你跑去跟對麵的說那些家長裏短……”
“我想和她拉近下距離。”寧思垚有點委屈地說。
趙以川不動聲色,嘴角卻收了剛才的禮貌微笑:“我們是拿錢辦事,別總想著跟誰打感情牌。這次知道你好心,請吃飯就免了,以後別再這麽做啊。”
“知道了。”寧思垚認真悔過,又問,“要不我請您和沈律喝咖啡——”
“誰要請客啊?”
聽見聲音,寧思垚忙不迭地站起身:“蘇律。”
穿著職業套裝、妝容精致的女人挎著包剛好路過他們,聽見這些對話,她朝寧思垚一點頭:“說過多少次了,叫蘇藝姐。”
“蘇藝姐。”寧思垚點點頭,“您喝咖啡嗎?我請。”
“還喝咖啡?”蘇藝玩笑道,“不怕待會兒你師父襯衫又報廢一件?找隔壁張老師借的那件還給人家了嗎。”
昨天上午趙以川大概是沒睡醒,端著咖啡撞了牆,剛喝兩口的冰美式一滴不剩全都喂了白襯衫,外加染了隔壁辦公桌的一份文件。
這場麵太提神醒腦,傳播速度之快,連最不關心八卦的蘇藝都開始拿這件事調侃他,寧思垚想起來了,和蘇藝交換了個眼神。趙以川預感咖啡即將成為新的梗,在類似場麵再出現前恐怕都不會過去。
他歎了口氣,無奈地說:“有完沒完啊?”
“誰知道你怎麽回事。”蘇藝說著,目光在趙以川身上稍一停頓,盯住了他領口的金屬裝飾,“喔,這麽快就買新衣服啦?”
趙以川沒正麵回答,隻是笑。
辦公室閑話幾句的工夫,咖啡慘案中受害文件的主人走到他們身邊,一把勾住趙以川的脖子:“我就說,今天跟孔雀似的到處亂竄,原來在炫耀新衣服——”
“沈躍你也少來這套。”趙以川躲開他。
沈躍不惱,習慣性地推了把鼻梁上的銀邊眼鏡:“但你心情好我總沒說錯吧,怎麽,最近遇到開心的事情?”
開心的事嗎?
確實也算一件,但趙以川不知道能不能廣而告之。
又或者隻是他單方麵的開心。
趙以川最後說:“沒什麽,最近天氣好。”
沈躍笑他不耿直,居然有了自己的小秘密,不過到底沒繼續追問。他隨口一句在趙以川心裏種了顆種子,一行人去寫字樓下的餐廳吃飯,坐下,趙以川捂著溫熱的大麥茶,驀地不是滋味起來。
結婚證都收進抽屜裏,洗幹淨的襯衫與新買的領帶也送到了家,他想,這是新的人生階段,無論出發點,他跟裴哲和以前不一樣了。
難道這不是一件值得紀念的事嗎?
擺弄手機,趙以川沒怎麽猶豫,編輯信息後手指先於理智地發給了對方:“我可以告訴同事我結婚了嗎?”
裴哲回得快,更簡單,就隻有六個點。
趙以川:能嗎?
裴哲這次“正在輸入中”了好一會兒,思忖再三,答得模棱兩可:
“看你。”
“喂,川兒。”沈躍是北方人,口音天生帶點親密,他注意到趙以川捧著手機提醒道,“吃飯啊,菜都快冷了——看什麽這麽投入?”
“沒什麽。”趙以川應付著他,“我確實有點餓了。”
但說完又半晌不動,目光在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上轉了一圈,他突然重新放下了筷子,挺直背,看著就像有大事即將宣布。
過分嚴肅的神色很少出現在趙以川臉上,不隻察言觀色水平一流的沈躍,現在連粗線條的寧思垚都發現氣氛沉重。她舉著一隻白灼蝦,和蘇藝一起看向了趙以川,小心翼翼地問:“趙律,怎麽了……?”
“確實有一件大事。”趙以川說,他頭腦發熱,卻又不是簡單的衝動。
眼前的都是他在華聞最親密的同事,是他回國後建立起良好關係的朋友,他們或許對趙以川的過去不太了解,不過也因為恰好如此,無須對他們隱瞞。
“我……結婚了。”
話音剛落,靠窗的小餐桌霎時一片寂靜,三人幾乎是同時聽明白了趙以川這句話,不存在任何誤讀,寧思垚手裏的蝦“啪嗒”一聲掉進了盤子。
“結婚?”沈躍最先反應過來,“什麽時候?”
蘇藝慣會抓重點:“等會兒!你昨天那麽著急的四處找白襯衫該不會就是因為要去拍結婚照吧?”
這都能被發現,趙以川對蘇藝的邏輯推理歎為觀止。
但他承認得也爽快:“是昨天登記的。”
“有照片嗎?”寧思垚最關心趙以川的結婚對象長什麽樣,“趙律,給我看看!”
趙以川搖搖手指:“不行。”
“不是‘沒有’,是‘不行’,這什麽占有欲啊?”沈躍不知真假地遺憾,“哎,這下好了,你選擇英年早婚,以後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兒要傷心了。”
“應該也有男人吧?”寧思垚表情無辜,語出驚人,“別的不說,前兩個月去區法院開庭,隔壁行政庭的法官助理看著就對趙律有意思,還跟我打聽趙律喜歡吃什麽類型的菜來著,不過我沒告訴他。”
蘇藝:“……”
完全不知道這茬的趙以川:“……”
於是話題被寧思垚成功帶偏,大家紛紛研究起了是哪個法官助理,長相如何是否年輕,完全忘了最開始在討論趙以川和他神秘的結婚對象。
一頓飯吃得信息量爆炸,結束後趙以川馬不停蹄地回了辦公室。
下午要出庭,晚飯時約了會見另一個當事人,他拿上資料就可以差不多出發,並沒有午休時間。趙以川找著需要的幾份文件,隨手拉開抽屜,堆得滿滿當當的最上層忽地有一個文件夾受到衝擊,摔到地麵。
趙以川拿起它正要放回原處,目光與側邊的備注接觸,接著就被吸引。
編號001,裴哲。
深灰色文件夾和他今早收到的一條領帶顏色類似,趙以川呼吸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他坐回辦公椅上,打開第一頁,用標準格式打印的白紙黑字透出不可忽視的鄭重。
而內容卻十分荒誕。
裴哲借給他200萬現金,他則成為裴哲名義上的“丈夫”。三年期滿後和平分手,當中沒有任何損害裴哲利益的事發生,那押金就不用還了。
任誰來看,趙以川付出的隻有婚姻,而這絕對是一場幾乎穩賺不賠的買賣。
最後一頁的位置,“裴哲”兩個字簽得筆畫鋒利。
趙以川還記得他簽字時的神色。
深夜酒吧中卡座燈光迷幻,威士忌瓶空掉1/3。趙以川身體微微傾向前方,他的手指按在剛打印出的紙張最上排,提示認真閱讀條款的裴哲。
“這條是我擅自擬的,算‘附加條款’吧。”他說。
裴哲皺眉的弧度不太明顯:“……‘若甲方愛上乙方,本協議自動作廢’?”
“嗯,需要考慮到很多看起來離譜的可能性,這也是一條。”趙以川說,光線昏暗片刻,他的眼睛卻亮得如同夜色中潛伏的捕手,“當然了,你要是覺得這個條款欠妥,現在馬上刪掉就行。”
“但這條應該不具有法律效力才對。”
“啊,差不多。”趙以川往後退了點,故意把話說得模棱兩可,“但我就是想加一句,看著有點兒意思?”
“那你想加就加吧。”裴哲這麽說著,拿起筆,利落地把名字簽在甲方位置。簽完又有點猶豫,他問,“你真的不覺得不值嗎?”
“做人不能太貪心嘛,這些就夠了。”趙以川說,笑容誠懇又真摯。
裴哲不予置評,但仔細地收起其中一份合同。他對趙以川的條件毫不在意,正如同趙以川從未好奇過裴哲為什麽急著結婚。
再次將裝著合同的文件夾放進抽屜深處,趙以川直起身。
他確認過時間,點開微信把下午的工作發給寧思垚,退出界麵時有意無意的,他瞟了一眼和裴哲聊到半截就突兀中斷的對話框。
“看你。”裴哲說。
“我想把結婚證發朋友圈裏。”
裴哲:“……”
趙以川:“哈哈,騙你的。”
到這裏裴哲就又不樂意理他了。
但沒關係,結婚或者隨時中斷的對話都一樣,現在的趙以川隻需要一個接近裴哲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