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震

第5章 五、清醒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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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的最後一個周五氣溫驟降,趙以川快10點才回到住處。他站在玄關發了好一會兒呆,才想起裴哲下午時打過電話。

當時正開庭,沒接。

後來裴哲發了個消息說送了點東西去他家,因為人不在就先放在了物業。

所謂的“東西”是一件嶄新的羊剪絨大衣,溫暖的駝色,不帶一點攻擊性。裴哲沒有用“禮物”稱呼,趙以川把大衣收進衣櫃,認真端詳片刻,心道總有其他原因,畢竟裴哲大概率不知道他的生日。

想著這個點不算太晚,趙以川幹脆給裴哲打了個電話。

待機沒有超過五聲就被接起,可傳來的卻是一個清亮女聲:“趙先生您好,裴總現在不方便接電話,我是裴總的助理,請問您有什麽需要轉達的嗎?”

現在還在工作?

什麽科技公司比律所都狠,趙以川歎為觀止。

他半晌沒吭聲,女聲很耐心地又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哦……麻煩您……”趙以川平時八麵玲瓏,今天突然卡殼,“麻煩跟裴哲說一聲,有空了回我個電話,微信也行,我找他有點私事。”

助理回答得爽快:“好的,趙先生。”

趙以川決定暫時不管裴哲,他洗了澡,給家裏那隻金絲熊換了水、加了糧,陪著玩了好一會兒。大約十一點多,就在趙以川預備徹底拋開這事先休息——他第二天還要去所裏加班——的時候,手機響了。

“怎麽了?”裴哲聲音聽著疲憊,有點啞。

單刀直入反而讓趙以川不習慣,他“嗯”了聲,沒找到開場白,於是聽裴哲繼續說:“衣服試過了嗎?”

“沒。”趙以川說,“我生日還沒到。”

裴哲聞言笑了:“知道沒到,也不是生日禮物……”

說話時伴著風聲,尾音輕飄飄的,像他更年輕些的那一年。趙以川閉上眼,想象他靠著半開車窗小聲和自己聊天,初冬夜空中隻剩下街燈的顏色。

“……明天你有安排嗎?”裴哲問得很直接,“之前提過的那件事,我父母邀請你去家裏吃個便飯。”

原來為了這個,送衣服也有了解釋:避免趙以川潛在的不體麵。

身體沒來由地被失重感占據。

趙以川看向天花板:“嗯,好啊。”

電話中陷入沉默,可裴哲出人意料地沒有立刻掛斷。他其實跟裴哲也沒什麽別的好說,那些風聲聽得久了,趙以川反而莫名其妙多了點交談欲望。

“你工作到現在?”他問裴哲,翻了個身側躺。

裴哲意外地“嗯”了一聲。

“去做什麽了?”趙以川繼續問,他感覺裴哲好像心情不錯。

果然,裴哲如他所想地答:“約了環境廳的人吃飯,我們有幾個項目要跟他們合作。”他真喝了酒,比平時話多,“明天十點鍾,我過去你家接你?……隻用陪他們吃個午飯,不會耽誤你下午的安排。”

“好。”趙以川應得幹脆,“但明早我要去所裏加班。”

“加班?……那,我到華聞找你?”裴哲思維打了個結,等趙以川答應後他放慢語速,“我好像到了。”

“早點休息。”趙以川說,“明天見。”

伴隨著走路時的腳步聲,裴哲遲鈍半拍,也對他說:“明天見。”

等裴哲先掛掉電話,趙以川把手機扔到一邊。

眼前仿佛還有光斑搖晃,街道寂靜無人,淩晨,偶爾有車經過,燈光照亮了霧。他從律所騎車回家,樹影斑斑駁駁地撒了一路,夜風帶來滿身的露,好像在一個小時後延遲吹拂到了城市的另一端。

趙以川不笑時嘴角天生下撇,不好接近的冷感。他若有所思,目光落在敞開的衣櫃,裴哲剛送的大衣套著保護罩懸掛在正中。

居然抱有一絲幻想,以為這真的是裴哲的一份禮物。

周六早七點,裴哲被鬧鍾吵醒。

前一夜的宿醉讓他煩躁,但裴哲隻掙紮了兩分鍾就起床。

晨練,做早餐,複盤昨天的會議記錄,回因為飯局錯過的信息,還有薑嘉鈺發來的兩三個文件需要看。工作了兩個多小時,日程表提醒他該出發了。

出發什麽?

裴哲回憶了片刻,想起他爸媽讓他今天帶人回家。

這對他不是件能簡單敷衍的事,難度更甚結婚登記。裴哲雖然不怕被裴照雪看穿他為了躲避江家匆匆忙忙找了個不熟的人協議結婚,但他對趙以川了解不夠成了最大的問題——裴照雪可能會對他失望。

現階段的事業目標就是獲得以裴照雪為首的啟榮管理層的認可,順利從子公司回到集團總部,裴哲容不得自己犯錯。

好在趙以川是個穩妥的人,履曆優秀,工作體麵,背景也不怎麽惹眼。

最重要的是趙以川現在需要錢。

正因為如此,當初裴哲才決定和趙以川談一談協議結婚。他篤定兩個人是交換利益,趙以川表現得似乎也對這件事背後的各類糾纏沒什麽興趣,各取所需很好。

一開始裴哲想就算結了婚,他們不會住在一起,為了做些表麵功夫定期見一麵也可以,最好是別見。

但現在看來需要演的戲遠超出想象了。

一路胡思亂想,抵達金楠路時裴哲把車停在華聞所在寫字樓下方。他熄了火,正打算給趙以川打電話,不經意地一抬頭就看見了對方。

11月,氣溫降得厲害。

天空陰沉沉的仿佛隨時會下雨,可從早到晚潮濕感揮之不去,天氣預報中的雨水卻始終沒有如約而至。建築、街道甚至行道樹都像在多雲天氣中褪色了,於是整片黑白灰的視野,匆忙推開玻璃門的趙以川格外清晰。

沒有陽光,可趙以川看著仍然是暖色調,發色似乎更淺了些,像染過。

他穿了裴哲送的大衣,及膝的長度卻一點也不壓個子,敞開露出裏麵一件寬鬆的牛仔藍外套,黑Tee,踩的還是球鞋——不太穩重,但裴哲承認這樣的他會很有吸引力。

原地站定後趙以川張望片刻就鎖定了裴哲的車,大步流星走過來拉開副駕駛。

“好巧,剛想給你打電話。”趙以川研究著安全帶隨口誇,“車不錯。”

裴哲說謝謝,也禮節性地回以稱讚:“衣服很適合你。”

趙以川聞言抬起頭,褐色眼睛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然後笑得真誠又職業:“是嗎,謝謝你,不過以後還是別送了。”

“怎麽?”

“每次見麵都要送東西,時間長了人情越欠越多,我怕吃不消。”趙以川的神色像這是個玩笑,偏偏又說得認真,“換成誰你都會這麽做的對嗎?”

“我不喜歡假設。”

“這次又為了什麽,給你父母留個靠譜的印象?”

裴哲被他說中,淡淡地皺眉。

趙以川仰起頭靠在後座,視線下垂,打量著駕駛台最角落一座小小的佛像——猜也知道是算過風水保平安用——車載香水的味道不太濃鬱,有花的曖昧,沒放音樂,私人物品幾乎看不到,要不是造價夠高趙以川會覺得這是一輛公務用車。

“裴哲。”他被花香浸泡,說話卻一點都沒變軟,“如果是怕在父母麵前顯得寒酸給你丟臉,有些場合我也可以不參加。”

途經紅綠燈,裴哲停了車單手握著方向盤,指尖不安地敲了兩下。

“我沒有那個意思。”

“那就別做多餘的事。”趙以川哂笑,“你總是把什麽都抓得很緊,但哪有人能隨時隨地掌控一切——不信任別人還是不信任自己?”

倒計時結束後油門被狠踩一腳,裴哲表情沉靜:“你以為多了解我?”

動作到語氣無一不暴露他多少被激怒了,可他連惱火都藏著脾氣,幾個呼吸後裴哲撿起那層堅硬的刺蝟殼,渾身包裹得嚴嚴實實。

他確實不想跟趙以川置氣,他們是商業夥伴,那麽就不該摻雜太多私人情感。

“……我沒那麽想你。”裴哲象征性的妥協,“當然我也不在乎別人怎麽想我的為人,隨便,這不是原則性的東西沒必要吵。”

半晌,副駕位置趙以川短促地笑了一聲,意味深長地說:“也對。”

不知他回應的哪句話。

行駛上高架,又過了一個出口後,趙以川突然問裴哲:“要不先對一下台詞吧裴哲,免得穿幫。嗯……比如,我們在哪兒見的第一麵?”

“什麽?”裴哲不解。

趙以川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們第一次見麵在芝加哥,我讀JD,你還是大學三年級。當時在聖誕節,楚暢和他女朋友辦了個house party,雪下得特別大,他們喝了一輪酒你才過來。原本你是不來的,但因為和男朋友吵架了……”

邁巴赫突然急刹,那尊穩固的佛像猛地側翻。

後麵車輛的司機用力拍打喇叭。

差點出事故,可趙以川捂著撞到的額頭,側過臉,竟還有心情笑。

猝不及防聽見一段被塵封的往事,裴哲的臉冷得幾乎掛霜。他完全沒意識到趙以川會有印象,那場聚會,裴哲自己都已經不太記得。但甫一聽見,仿佛凝固時光“咯嘣”碎裂,一堆冰渣子同時紮進了血管。

大雪鋪天蓋地冷得徹骨,裴哲還以為虹市多年不下雪他早就不記得那種感覺了。

他嘴唇微微顫抖著瞪向趙以川,眼底因為前夜沒休息好的紅血絲異常明顯。似乎感覺到這是不能碰的逆鱗,趙以川尷尬地一扯嘴角,回避掉裴哲的視線。

“……我錯了。”他提醒裴哲,“先開車,高架上不要急刹。”

等重新駛入正軌,裴哲不看他,緩慢開口時語氣比起警告更接近於威脅。

“趙以川,管好你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