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以川當然一夜沒睡著,他反反複複地想裴哲那幾句沒頭沒尾的話。
自從感覺到裴哲或許對自己有好感開始,趙以川就不怎麽去管那份婚前協議了,畢竟兩個人,現階段你情我願已非概率為零。
既然可能有所突破,那他別自找不痛快。
此前看了太多次編號001的合同,條款他熟記在心,真被裴哲提起,這會兒反而除了最後那條都想不起原文,大腦短路,而默背多次的文字成了另一個世界的東西。
他早提醒過裴哲,這份婚前協議因為內容太過荒唐其實沒有任何法律效力,非要簽,更接近於對兩人的道德約束。
有它在,就時刻提醒著他們,這場婚姻開始於荒唐和各懷鬼胎。
可大概那個微醺的夜晚,裴哲工工整整地白紙上簽自己的大名時,也沒想到過有一天他們會發展到這程度——比炮友差一點默契,比朋友多一點曖昧,隻是關係一般的話不會擁抱接吻,但說是互相喜歡,沒有點破又怎麽想怎麽別扭。
戀愛的曖昧階段不少人會質問“我們現在算什麽”。
在鐮倉,包括剛才,如果裴哲問,趙以川想好了應對的理由。
他稱呼這叫“合法義務”。
有點殘忍,卻很安全。
趙以川走出浴室時已經空無一人,門是虛掩的。床單上的褶皺讓他明白剛才不是精神恍惚的假夢,趙以川躺下,手掌無意識地蓋在裴哲睡過的位置。
裴哲想和他聊什麽呢?
繼續,還是打斷,到此為止沒有下文?
裴哲放任他的接近和他親密,不再與他保持距離,甚至會故意做出一些惹人誤會的舉動,那些好感、似是而非的喜歡……
又是從何時開始改變的?
吉光片羽,回憶一幕一幕地在腦海倒放,趙以川記憶力很好,倒退問題也是他擅長的技巧之一。但惟獨這個夜晚,不知因為疲憊還是內心混亂,他在曾經的折磨下徹夜不眠,也沒能找到問題答案。
他最後精疲力竭地想,或許情感不適用於邏輯推理。
一夜沒睡的或許不隻趙以川。
翌日清晨,趙以川第無數次翻了個身後實在不願繼續輾轉反側,幹脆起床了。他在浴室洗漱完畢,邊思考先給金絲熊喂飯還是先喂自己,推開門——
吐司機的“叮”聲落在大理石地板上,清脆地振動空氣。
趙以川站在門口稍微愣怔,不確定地問:“你起了?”
回應從西廚島台的方位傳來了:“你吃三明治嗎,我剛烤了點吐司,還有咖啡——喝濃縮還是拿鐵?”
“拿鐵,我喝不慣不加奶的。”趙以川說著,往客廳走去站在金絲熊窩邊。
可能因為昨晚散得不愉快,他沒和預想中一樣輕易接近裴哲,然後裝作什麽也沒發生似的和他討論三明治配煎三文魚沙拉還是水果加布拉塔奶酪。他低頭給賠錢貨換了水,又投了幾顆瓜子、專用的倉鼠糧,然後就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看。
金絲熊比倉鼠要大,按理來說運動量也會更大,但賠錢貨和其他金絲熊比略顯懶惰,每天跑跑輪,再上躥下跳幾次,剩餘時間都在吃和打盹兒。
它見了瓜子,立即撲過來一把抱住,兩隻小粉爪子抓緊了開始啃。
還是當金絲熊好,能被幾顆瓜子哄得團團轉。
“你的拿鐵。”裴哲喊他吃早餐。
趙以川不情不願地走到島台,他坐這兩把高腳凳的次數不多,那個咖啡杯大概是新的,待了幾天也沒發現,粗瓷質地,外麵燒了一隻兔子。
突然想起他們一起吃過的那家餐廳。
“在那邊買的?”趙以川報了店的地址,他記得裏麵無處不在的兔子元素。
裴哲端著一隻和他的拿鐵杯一模一樣的杯子,麵不改色地悶掉濃縮,才慢吞吞地告訴他:“那家店……是我和林薇一起開的。”
趙以川遲緩地得知真相,思及裴哲約他在那兒見麵似乎很在乎菜品合不合口味。
“啊,怪不得。”
“因為林薇喜歡兔子。”裴哲說,將兩人份的三明治和沙拉也端上桌,“她的愛人屬兔,店裏那些餐具——包括這套——都是她親手做的。不過那家店我很少管事,每年就死乞白賴地等分紅。”
“那家台海菜都快成網紅餐廳了,我看現在去,沒有預定都進不去門。”
裴哲把這句當作誇獎:“年底開二店,但不管在哪家如果你和你朋友去,隨時有位置。我跟林薇提一下。”
“算了吧,我真的很少吃那些……”趙以川謝過他的體貼,想攪動咖啡,低頭發現奶泡上有拉花。
裴哲給他拉花了一隻史努比。
雖然耳朵偏小,嘴有點歪,眼睛又過大了……
但趙以川好像突然也得到了幾顆瓜子,被哄著,感覺到裴哲不太熟練地向他示好。
早晨7點,島台的早餐是符合裴哲飲食習慣的風格,煎三文魚是半熟的,配沙拉菜和希臘奶酪,三明治則是健康的水煮雞胸和太陽蛋,再加上咖啡。
趙以川在美國的時候都必備碳水,他很少大清早就吃草,用叉子把那堆東西撥來撥去,就是不下嘴。
他的僵硬逃不過裴哲,放下叉子,他問趙以川:“不喜歡?”
總覺得直接表達有點傷裴哲,畢竟對方清早起來做飯還貼心準備了雙份,但趙以川在飲食上一向不肯委屈自己,最後拐了個彎問:“我買的麵條還剩了點吧?”
裴哲看他的角度略抬起眼,顯得本就偏圓的眼睛更大更黑了。
“那三明治給我。”他說。
重新燒水,準備調料碗和煮麵條得等,裴哲很快吃完了早餐,他剩了三文魚皮,端起餐盤走進廚房,趙以川正盯著冒出一點氣泡的鍋發呆。
“我……”裴哲斟酌著,不知道這是不是聊聊的好時機,“你現在不忙吧?”
生疏又客氣,加上隔開距離與動作,不跟氣氛最好時比,哪怕與昨天在機場的擁抱做對照組,都刻意得十分尷尬。
趙以川攪著快燒開的水:“想說什麽就說,你要實在看我不順眼讓我走算了。”
“沒……不順眼。”
趙以川點點頭:“那謝謝你了。”
又來了,陰陽怪氣。
每當趙以川用這種疏離感十足的腔調說話,就代表他連生氣也不想掩飾。
裴哲幾輩子都沒有這麽難以啟齒的時刻。
他向來是幹脆利落的性格,有話就提,很少拖泥帶水。工作是這樣,對感情,也常常是更主動的那一方。想好了喜歡會追,超過容忍底線就提分手,即便失戀了心裏難受也不會表現出來,至少在外麵,裴哲大部分時間精神穩定。
心理醫生徐萊說他太冷靜,理智至上,總有所保留。
這話不能算是錯,裴哲享受一切都在掌控範圍內精密運轉的感覺。然而在趙以川身上,他卻一次一次地失控、破例、無所適從。
甚至麵對趙以川時,他總有點委屈——
不知道趙以川喜歡的是不是跟他一個類型,也不是怕被拒絕。但合約還剩那麽久,發生了這些事難道還能裝作無辜嗎?
他猶豫再三,覺得有話直說還是最好,不想給趙以川繼續繞圈子的誤會。
“你應該也發現了,我對你……現在不隻好感。”
“……”
“我有點喜歡你。”
趙以川取麵條的手指收縮些許。
有點喜歡,或許也有點保留。
能讓裴哲不管不顧頂著關係破裂的可能說出口,就絕不是隻有一點——意識到這些,趙以川的心幾乎立刻開始怦怦直跳。
他渴望的是什麽呢?
無非裴哲主動走向他,然後重新接納愛情。
裴哲已經這麽做了。
但趙以川隻是悶聲“唔”了一個單音節,這讓裴哲的忐忑一下子被拉到頂點,他情不自禁後退半步,目光卻仍鎖著趙以川。
“最開始可能是好感,因為你對我確實沒得說,很體貼,也很照顧人。”裴哲壓著燒開水後咕嘟咕嘟的聲音,說得小聲,也足夠趙以川聽清楚,“我分得出哪些是有利可圖,所以你……就不會一直無動於衷。但是……有時候我也害怕,怕自己這次又誤會了——”
“不是誤會。”
“……你也知道我——”裴哲一愣,延遲反應地在腦內分析一圈趙以川的話,霎時全身血液仿佛一下子衝到頭頂,再轟然退潮。
“你剛說什麽?”
趙以川麵色如常,他盛出已經煮好的麵條端到島台邊。
裴哲亦步亦趨地跟過去。
他們並排坐著,裴哲側過身,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卻又不敢出言打擾到趙以川,唯恐對方已經打好腹稿被自己攪亂了思緒。
“我說。”趙以川把麵條挑來挑去,眼神閃爍,“你不是誤會。”
不知哪裏的器具沒放好,廚房突然傳來“哢嗒”一聲,像誰懸著一半的不安轟然斷裂,砸向低空,輕輕落地。
趙以川另一隻空著的手安慰般牽住裴哲,捏了捏他的掌心。
“沒人能逼我,再窘迫,我都不會用虛假的表現去換其他東西。所以你的直覺也沒錯,我確實……可能從什麽時候開始,我也——”他略一思忖,用一模一樣的表達回應裴哲,“我也有點喜歡你。”
他還是略去了自己早早動心的時間,怕裴哲被嚇到了。
心照不宣也好,默契曖昧也好。
就算身體曾經離得那麽近了,就算已經有數,篤定拒絕的概率小於承認,但聽見趙以川親口說“喜歡”,雀躍與興奮、激動、快樂一道上湧。
和表白成功相比差點意思,但他們姑且也叫兩情相悅。
說出口,就不是“有點”。
他是這樣,趙以川也和他相同。
裴哲禁不住耳熱片刻,感覺手心被他碰過的地方也開始升溫發燙。
他不吭聲,趙以川反而開始認真:“之前猶豫了很久要不要說,不是逗你玩兒。就……老覺得我們兩個的關係太尷尬了點,領證都快半年了,這時候提喜歡不喜歡很怪。但感覺是騙不了人的,我對你……有時候話說得傷人,不太坦誠,不過要是真不喜歡,我不會做那些事。包括昨天晚上,你把我推開的時候我其實很慌。”
“我以為你生氣了。”裴哲緊跟著說,“昨天晚上確實做得不妥,我想著,如果你沒那種感覺,那一天天纏著你做……其實也讓你為難。”
“你就不該多為我考慮。”趙以川開了句玩笑,“萬一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裴哲也笑了笑。
做慣了管理崗位,要協調的太多,裴哲確實把很多事都放在一己私欲之前。哪怕都劍拔弩張了,他都能因為趙以川可能的“被強迫”的不開心,而緊急喊停。
“結婚的時候我沒說錯吧?”趙以川難得提起過去,“你不能永遠這麽辛苦。”
裴哲卻搖頭:“不是辛苦,本來也……”
“開誠布公吧裴哲,”趙以川的麵條吃到一半,因突**況,胃口丟失,覺得眼前才是關鍵,索性不吃了,“你現在怎麽想?”
問的無疑是兩人關係的打算,既然都有好感,也都承認。
“你不同意可以直接反對。”他打了個預防針。
趙以川說,好啊。
“我們可以從現在起,試一試,暫時別總用結婚證捆著彼此了。”裴哲越說越口齒清晰,“就像普通認識的兩個人,因為有好感,喜歡對方,可以開始約會、同居,看生活習慣合不合得來,再考慮以後。”
“合不來。”趙以川指了指麵條碗,“吃早餐都合不來,你喝咖啡還不加奶不加糖。”
裴哲又好氣又好笑:“這都是小事……”
“同居無小事啊。”趙以川說。
聽著像嘴貧,裴哲剛答一句“你扯遠”,隨後幾乎立刻明白過來——
趙以川是答應他了。
於是到嘴邊的話被緊急拽住,裴哲為此差點咬了舌頭,為掩蓋慌張,他端起咖啡杯,剛要喝,耳邊是趙以川慢條斯理的提醒:“這是我的拿鐵。”
裴哲頓了頓,還是喝了,跟沒聽見趙以川說什麽似的。
加奶的咖啡確實對他而言太甜了。
放下杯子,裴哲轉過頭對上趙以川彎彎的笑眼。
他一向喜歡趙以川的眼睛,冷酷的輪廓藏著剛解凍的溪流,一笑,裏麵仿佛盛滿了一整個春天。略下撇的唇好看,高挺鼻梁好看,連亂蓬蓬還沒整理的頭發都好看。
“……那現在聊完了。”裴哲說,主動得超乎想象,“你不如直接睡我那邊去。”
趙以川卻沒同意:“各睡各的,但你可以隨時過來。”
試用期,也是磨合期。
他們都不是第一次談戀愛的小年輕了,很明白曖昧與愛情是兩碼事。
一起生活,也不像每天發點早安晚安的短信那麽簡單,飲食習慣,生活節奏,工作與感情的平衡,甚至**是否契合……許多味道淺嚐輒止時最好,一旦深入,必然麵對幻夢與濾鏡破碎後的真實。
能接受真實,那不必海誓山盟,也能天長地久。
“我今天過去。”裴哲笑笑,“不能再讓你去洗冷水澡了。”
他的直率太讓人心動。
趙以川咬著一顆小番茄,聞言,單手壓住裴哲後頸,身體湊過去,把酸甜的汁液漫進裴哲口腔,再深深地和他接了個吻。
早八點,趙以川一夜沒睡,神清氣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