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震

第57章 五七、遇到你算主線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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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常菜和臨港的初夏相得益彰,裴哲沒有表現出內心諸多未解的疑惑,盡職盡責地扮演了趙以川的好男友,與他的父母相談甚歡。

午飯後崔麗有意留給年輕人單獨相處,讓趙以川帶裴哲出去走一走。

五月是臨港最美的季節,槐花初放,楊柳依依。老城區遺留著民國時的建築群,最近在修繕,不少地方都打了圍,景色大打折扣。

陽光傾瀉,柏油路上樹影斑駁,趙以川走了兩步後給裴哲買了杯綠豆冰。

“小時候常喝這個。”趙以川拿給他,“跟虹市的味道不太一樣。”

裴哲心裏有事,咬著吸管抿了幾口也沒法放鬆,他點點頭,跟著趙以川穿過大街小巷,不避諱地被他一直牽著手。

他跟著回家似乎讓趙以川的心情好得出奇,連話也變多了,跟他從綠豆冰聊到了讀小學時的惡作劇,學校裏巨大的銀杏樹,父親和大伯的事業還未發跡時他的童年比後來更無憂無慮。他又說去虹市念書,後來到國外,很多東西其實不太順著自己。

“我爸是想讓我讀理科的,這樣以後研發那邊算是有自己人,但我更喜歡法學。”趙以川說著,“這會兒有點後悔,早知道聽他的。”

“你學理科,我們可能就遇不到。”

趙以川沒想到他會這麽說。

類似宿命論的答案,他不知道裴哲竟然信因果。

還未問出口,裴哲搶先一步說:“不過,我不是覺得什麽都已經命中注定了。但有個理論很有意思,我們好像在玩一個大型RPG遊戲,選項衍生出分支,不同分支通向不同的道路,然而有時候主線劇情都是一樣的。”

“你是想說,你遇到我算主線劇情。”

裴哲:“不覺得嗎?離開美國這麽多年,我們還能在一個城市再見麵。”

趙以川答:“……也是啊。”

話已至此趙以川就不好拆穿,那次見麵,多少有自己單方麵努力的影響在。

舊民國風情街的臨海路,趙以川帶裴哲去了一家咖啡館,名字就叫“臨海路39號”,門臉很小,裏麵也隻有四五張桌子。

他們選了靠窗的位置,裴哲慣例喝咖啡不加奶,隻要了一杯濃縮。

趙以川翻開菜單,在幾款特調和奶咖裏反複糾結著。

趁暫時無言,裴哲默默地望了趙以川一會兒內心仍有疑慮。抱著求證態度,裴哲裝作處理工作,打開了手機某個界麵——

既然任何聯係都會存在痕跡,那麽他和趙以川相識,總該留下點什麽。

回國幾年,在美國用的電話號碼早就停了,但因為雲儲存功能,通訊錄還在。

他先搜“趙以川”,是國內的號碼。

有自己的一套備注習慣,尋覓還不至於大海撈針,裴哲略一思考換成了“趙”,好幾個名字同時跳出,卻沒有哪個和趙以川的發音相同。而其中唯一不在國內的那個號主名叫Johnny,裴哲記得是Fran的朋友,一個華裔。

華裔……

他手指微動,打下了姓氏的拚音寫法:Zhao。

從上到下連續出現好幾個,全是英文的備注,一看就知大都在美國認識的,其中不乏糾正成韓文或者粵語拚寫的,隻有最後一個還用拚音。

裴哲眉心略一舒展,耐心地點開。

“ZHAO Yichuan”。

他是這麽備注的。

現在看來,大約因為當時裴哲還不知道他的名字怎麽寫。

交換號碼的契機早已遺忘,兩個人的通話記錄因為年代久遠已經被覆蓋幹淨了,不過短信還在,他能夠從各種消息裏東拚西湊,試圖找出線索。

趙以川和他發的信息數量不太多,兩三下就翻到了頭,基本是有來有往的對話,但很客氣,透著一股不熟的禮貌。

12月26日。

“你好,我找楚暢要了你的號碼,以後常聯係。”

“備注中文名吧,裴哲。”

1月1日。

“裴哲,新年好。”

4月18日。

“今天路過riverwalk,看到你和你男朋友了。”

“好巧!”

“過紀念日嗎?”

……

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普通對話,他說完是四周年的紀念日後,趙以川的聊天框像被一把剪刀剪斷了,後麵隻剩沉默,連節日問候和日常寒暄也都消失。

沉默一直持續到了第二年的夏天。

7月22日。

“我畢業了,以後在紐約的AL所工作,有空來玩啊。”

“好,學長,畢業快樂!”

……

10月9日。

看到這個時間,裴哲的眉心不易察覺地細微抽搐。

22歲的10月9日幾乎成了他一輩子的噩夢,很久不去想,都已經快走出陰霾,猝不及防看到這個日期,裴哲仍有種被掐住了脖子、喘不過氣的輕度崩潰。

這天,趙以川連著給他發好幾條,都是問號。

“不好意思我在pre,怎麽了?”

“你來紐約了?”

“裴哲,再打給我,好嗎?”

“What’s wrong?”

裴哲閉了閉眼,回憶這一天的來回始末對他太過艱難了。

22歲生日,也是他在美國的最後一個秋天。

意識到這點時,其他或痛苦或難堪的記憶稠密地鋪滿腦海,飛往紐約的機票,他走出機場還在發信息,懇求那個男人和自己見一麵。

“今天是我生日,見一次吧,好好聊一聊,就當是我的心願。”

Fran告訴他沒有必要聊了,既然裴哲不肯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非要他在妻子和自己中選,那他們就直接結束吧,見麵隻是徒增煩惱。

言下之意好像在嫌裴哲糾纏不清似的。

裴哲對無端做了別人的第三者這事如鯁在喉,他一口氣咽不下,堅持要說清楚,就算兩人分開已成定局了,他也無法不明不白地背著這個頭銜。

就算被Fran掛了電話,裴哲還是前往從對方朋友——也就是另一個姓趙的華裔——那兒得到的地址。幸運的是剛到就看見了人,但還不如不見到。

Fran一家四口正在一起。

Fran的女友——或者說未婚妻——推著嬰兒車,他則抱著另一個年紀更大些的女孩,有說有笑地一起從小獨棟裏走出,然後把嬰兒車折起來放進了一輛SUV後座。他們坐上車,Fran似乎有意無意地朝這邊掃了一眼,可他沒看見裴哲。

裴哲遠遠地站了很久,紐約的秋天多雨,不一會兒就濕透了。

來紐約沒告訴過任何人,所以也沒誰能在情緒即將崩潰的時候趕到他身邊。那是裴哲第一次意識到,異國他鄉,他是孤身一人。

他記得隨便走進另一家酒吧,坐在吧台,把酒單上的東西點了個遍。

在這之前裴哲都不會喝酒。

朋友聚會,裴哲起先是沒到年齡,滿21歲以後因為自己不愛喝,頂多停留在氣泡香檳和低度果酒的程度。酒吧裏的烈性威士忌、伏特加,哪怕兌了其他的水和果汁讓口感不那麽辛辣,依然能在幾杯以內輕易將他灌醉。

而裴哲最後的記憶,是他覺得自己“不太安全”,漫無目的地翻著手機,直到點開了一個紐約的電話——

再次清醒就到了第二天。

他從酒店的大**坐起來,楚暢窩在旁邊的沙發上玩手機,見他醒了,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罵他不讓人省心,自己在陌生城市酒吧買醉有多危險,罵他為了一個不值得的人糟踐自己的健康,罵他……

“不會喝酒你喝那麽多!要不是……”

話音未落,裴哲突然一陣惡心,趴在床邊不受控猛地開始嘔吐。

楚暢不得不掐斷話頭,笨手笨腳地照顧他,而那句“要不是”後麵的內容,裴哲聽得恍惚,沒有問,楚暢後來也沒有提起。

紐約的秋天發生了什麽他全都忘幹淨,或者說自行封鎖了,不讓傷口進一步潰爛。

時至今日,裴哲如有所感,竟語塞到喉嚨發疼。

趙以川遠在五年前就在他的生命裏留下痕跡,可他沒發現過,現在再去揣測,難免失真,就找不回當時的心情了。

突然取而代之的,是難以名狀的失落和遺憾。

幾年空**仿佛白駒過隙,他抬起頭,見坐在對麵的趙以川掛著淡淡的笑意,終於挑好了一杯帶著花香味的特調,微微仰著臉跟服務生點單。

四目相對輕輕觸碰,趙以川笑意略斂,故作嚴肅:“又在偷看帥哥?”

本該說“少往自己臉上貼金”或者“哪有帥哥”之類的,裴哲喉頭一哽,有意緩和自己近乎澎湃的心緒,認真道:“嗯,確實是帥哥。”

趙以川一愣,揉了揉自己淩亂的深褐色頭發:“……印象裏你第一次誇我的外形。”

“真的?”裴哲說,情不自禁放輕聲音。

“有陣子……特別忐忑,不知道你喜歡什麽樣的。”趙以川糾結著要不要提那個人,打著擦邊,猜裴哲是否會立刻反應過度,“至少,我見過的你之前的男朋友——”

“Fran啊。”裴哲說起那個名字時表麵平靜。

他的淡定反而讓趙以川有點慌張,他斟酌措辭:“所以我一直以為你喜歡那樣的。”

裴哲點點頭:“是啊,不瞞你,我自從……高中的時候發現自己隻喜歡男人,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裏,理想型都是Fran那個樣子的。還算會照顧人,很多時候我能在他那兒獲得許多建議,亦師亦友——可能因為我出國太早了,思想不成熟,處事沒有安全感。”

趙以川是理解的,他見過太多留學後短時間內就在一起的情侶,或者幾次date後就與外國人確定關係的,都是因為缺乏陪伴。

而那時的裴哲才十五六歲,和Fran在一起好幾年了按美國法律都不能合法飲酒,他就讀的學校在白人社區,同齡好友裏連華裔都沒幾個。

他可能受過欺負嗎?被歧視過嗎?

……Fran的出現也讓他心生依賴過吧?

趙以川不能細想,可又覺得如此理所應當。他沒法去苛責二十歲的裴哲識人不清,也不能穿越時空,趕在對方出現前就攔在裴哲麵前擋住傷害。

“我要是早點出國就好了。”趙以川輕聲說,“那樣會不會早幾年認識你?”

他很久很久前就攢著這句話,一直無處傾訴。

裴哲抬起眼看他,黑沉沉的瞳孔中間有一點光,像簇小火苗似的跳動。

“趙以川。”

條件反射地“啊”了聲,差點沒答到。

裴哲問:“我們是在紐約見過的,對不對?”

他該說什麽?

“你想起來了”或者“你發現了”都不妥當,像他蓄意隱瞞;可矢口否認再被拆穿,勢必不得不被刨根問底,趙以川卻還沒有應對的方式。

“楚暢跟你說的?”趙以川仿佛自言自語,“我當時……叫他來把你接走來著。”

裴哲不答,繼續問:“我喝醉了,給你打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