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震

第59章 五九、是規劃進餘生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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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扔下工作跨越半個曼哈頓去找你,因為你是我那時喜歡的人。”趙以川剛剛開口還忐忑無比,越說越平靜了,“但那天不留你過夜,因為……我還不知道你和Fran已經徹底分手了,始終擔心自己的行為會讓你困擾。”

任何時候都熨帖,替他想了許多可能性,幾年好像都沒變。

裴哲抿著唇,舌尖從下唇中間嚐到一點鐵鏽的腥味,不知什麽時候那兒皸裂,一道小小的傷口在他神經上不停地掙紮。

趙以川鄭重地幫他確認。

“李談說的那段‘很投入的感情’也是你,因為我太猶豫了,沒有約會過,沒有說出口過,更沒有在一起過。”

“我……”他不知還能說什麽,如何應對遲來的告白。

“裴哲,可能你會怪我吧。”趙以川將他的手心翻轉向上,指尖帶著點力度按在掌紋的生命線,“你會怪我嗎?”

無法定義為“虧欠”,似乎也不算“錯過”。

但當時,他們彼此的選擇確實無意識間背道而馳,越走越遠。

若非後來重逢,或許就此再無交集了。

裴哲想著眼眶發熱,牙關不自覺地輕輕打顫,抿著唇,竭力裝作情緒暫且還能自控。

但那些澎湃的混亂的一塊一塊碎片似的錯綜複雜的感情,已經讓他四分五裂,他像一下子脫離了這幾年來的穩重、自律、理智,重回22歲那年不知所措的惶恐。

“我沒有怪你。”裴哲說,微微一仰頭,想忍住酸澀的衝動。

趙以川卻笑了笑:“你會覺得我……很過分嗎?喜歡著你,又因為得不到,到中途就放棄了繼續等,想試一試有沒有別的可能性。”

“是有點不高興,”裴哲在他麵前總是誠實,連負麵情緒也沒有任何隱瞞,“但其實對你來說當時這樣才是對的。”

“……是嗎?”

“人不能總是作繭自縛,沒有回應的時候,無論做什麽都隻在感動自己,最後能怎麽樣呢?反而更難過。就像我,跑了那麽多趟紐約,就為了和他說清楚嗎?我知道其實已經說清楚了,但還是不甘心,不肯承認自己是個小醜。”裴哲語氣很平淡地說著,仿佛把那塊潰爛多年的腐肉再次扒開預備丟棄。

趙以川垂著眼,像尋找著快麵目模糊的當年:“我那時想了很多,包括把你送走後聽說你和Fran分手的大致情況,第一反應是‘那我可以追你了’。但緊接著又想,時間還是不對,你不需要一個新的男朋友,新的感情……”

“我狀態很糟糕。”

“嗯。”趙以川似乎想笑一笑,眉眼卻都沉重,“等我覺得應該差不多了吧,聖誕節,想回芝加哥約你見一麵的時候……楚暢說你已經回國了。”

裴哲說:“因為感覺自己沒法再在美國待下去,最後一個學期也沒什麽課程,我隻有論文答辯的時候回過學校,連學位授予儀式都沒到場。我……臨時改變了計劃,去歐洲遊學一年,但心態始終調整不過來。”

一邊換了無數個心理醫生,一邊找各種方法和途徑麻痹自己。

旅行,運動消耗,成天蒙頭大睡,轉移注意力,專業治療。裴哲沒把具體情況告訴父母,連裴照雪和程明柏也隻道他是受挫太深,其實不明就裏。

直到裴照雪建議他去啟榮科技工作。

裴哲這才漸漸地從泥淖中掙脫,學著用過分充實的日程表填滿自己,以至於沒有一絲一毫地空隙再去回憶傷痕,但如此一來也有弊端。

時間久了,他連美國的曾經都盡可能地封存,不複盤,不接觸,安全度過了好幾年。

裴哲不去說細節,趙以川已經完全理解。

就算有不曾訴之於口的感情,他也不能將它建立在裴哲的痛苦上,那太自私了。

“……後麵好多了嗎?”

“就好多了,因為想明白了根本不是我的錯。”裴哲說,還有心思反過來安慰趙以川道,“其實那段……你和別人約會,我能猜到原因。”

“為了對那段感情脫敏。”

裴哲“嗯”了聲:“如果一直陷在裏麵,反而不像你了。”

有的時候嚐試移情別戀也是自救。

他太寬容,而今天是個好時候,能讓趙以川和裴哲徹底坦誠相對。

遲早都要追溯從前,趙以川卻惟獨沒猜到這個時刻會出現在臨港,在他們第一次正式見父母之後。趙以川暗自哂笑,稍微坐直了些,仿佛這樣他就可以讓過去全部傾吐。

“我……喜歡過你。”他說,“在你跟Fran談戀愛、鬧分手、複合、過紀念日的那段時間,我很喜歡你。但不去打擾別人的現存關係是我的底線,所以我選擇誰也不告訴,就自己藏著,不給你添麻煩。”

裴哲聽得耐心,等趙以川一點一點地向他敞開。

“有那麽幾次我很陰暗地想過,我和Fran比起來應該更適合你吧?Fran不會說中文又不會做中餐,你真能跟他長久嗎?

“對不起,我那時是很偏激,心態也和現在差特別多。

“不過想歸想,總能從別人那兒聽說你和他過得挺好,盡管常常吵架,還分過兩三次手但都很快複合,自己慢慢地就死心了。

“我沒那麽偉大,覺得愛一個人就是看著他幸福。隻是等不下去,或者說看不見曙光,就想……‘趙以川,你看人家現在挺好的,你放過自己吧。’

“所以大概半年多,我沒聯係你,也不怎麽參加你去的任何聚會,把你屏蔽掉。

“可是我徹底失敗了,不管和誰約會、接觸、答應追求、試著展開新的感情,都沒辦法完全擺脫,依然持續地主動或被動知道你的一些近況。

“我準備放棄,於是開始把精力放在找實習啊念書啊參加校園活動攢推薦信上,目的是阻止自己無休無止在完全沒有希望的單相思裏空耗,然後一事無成。

“但有時候做什麽都沒用,時間就是最殘酷的。

“最難受的半年過後,我又有點想通了,也有點不去糾結關於你的事,並且因為實習我離開了芝加哥。當時,如果不去主動打聽就會很難再接收到你的消息,看起來,我已經快走出來,也不再反複鞭笞自己不再那麽偏激了。

“就在這個當口,你來了,給我打了那個電話。”

趙以川口渴似的端起咖啡喝了很久,一直半舉著杯子,看向裴哲,內心忐忑無比。他不知道這算不算“背叛”,交錯的時光和複雜的糾葛讓他們同時難以麵對——哪怕裴哲不在意,趙以川不說,就過不去自己那關。

可裴哲並不像想象中輕易地說“算了”或“沒關係”。

他咀嚼了很久,才說:“你是對的。”

“嗯?”

“不空耗也不折磨自己……你是對的。”裴哲有點感慨,又有點羨慕地說著,“我如果像你一樣想,就不至於那幾年這麽痛苦。”

趙以川:“但有時候我覺得你的敏感是好事,我也許這方麵過於謹慎。”

裴哲問他:“那個電話打擾到你了嗎?”

會不會打斷他的自省,打亂他的生活節奏,混淆他的理智。

“說實話,打擾到我的心了。”趙以川開玩笑似的撩了他一句,隨後又認真起來,“我一下子覺得,是不是你對我有一點感覺才會給我打電話,然而緊接著發現並不是,你可能隻從在紐約的人裏隨機挑了個。但沒關係,我們就此熟悉一點也好。”

裴哲想笑他苦中作樂的精神勝利法,思及苦的來源,又笑不太出來。他一直握著趙以川的手指,不知怎麽疼他似的,來回地撫摸。

“喝多了的人嘛,說話不能信。”趙以川扣著他的手指,兀自說,“再者楚暢把你接走後沒多久,你為什麽喝那麽醉我也知道了。確實動過要去追你的心思,但沒付諸實踐,然後就來不及了——我很後悔,早猜到,那晚肯定不放你走。”

“你加了我的微信。”裴哲已經篤定,“就是那天吧。”

趙以川點點頭:“趁你喝多,手機還是指紋解鎖,就加上了,萬一還能聊呢?結果也沒聊起來,我瞻前顧後,猶猶豫豫,覺得你大概不想提起紐約。”

“那你後來還老在我麵前提。”

趙以川:“對啊,故意的,想惹你生氣——因為我提起那段也煩躁,很複雜的想法,表達出來就成了是不是看你生氣、也為過去懊惱,然後我心裏就舒服點。”

竟然是這麽簡單的理由?

裴哲的表情在講“說你什麽好啊小學生”,沉默了會兒,才說:“搞不好對你沒印象就是那個頭像太蠢我就選擇性無視。”

“小豬那麽可愛啊!”趙以川不讚成地說,“我用了好多年。”

後續就變得簡單好懂。

兩個人繼續著各自的生活,一個混不知情,一個偶爾懷念。本以為百分百的無疾而終,卻在又一場意外後迎來轉機。

“回國安頓好家裏的事,我準備找工作。剛來虹市,開始聯係上了楚暢,然後我就覺得應該能聯係上你。”趙以川想到這兒,遲疑片刻,到底給裴哲交了底,“不過拍宣傳片確實是個巧合,從來不發朋友圈的,那天是被蘇藝強扭著必須發,接著……你就給我點讚了。”

裴哲“啊”了聲,表情複雜地:“我們還真得……謝謝他們兩口子啊?”

“真得謝。”趙以川也跟著說。

裴哲卻立刻變卦:“別了,回頭楚暢都不知在謝他什麽,懶得解釋。”

他怕麻煩的樣子淋漓盡致,趙以川低著頭笑,感覺裴哲把自己握得更緊,交扣的指根都微微發白。

仿佛失而複得害怕再度無意識丟棄。

咖啡館靠窗的座位,槐花低垂,細小的葉片一簇簇地隨風飄搖,清香淡淡地散入。

“我交代完了,心路曆程,差不多就是這樣。”趙以川身體微微前傾,“裴總還有什麽想知道的嗎?”

裴哲反而一時語塞。

短短半小時內情緒坐過山車似的起伏,先是酸澀,隨後愣怔、震驚、慢半拍的感動、古怪尷尬,再到現在。

他的心髒仿佛被泡進一口放滿蜜漬青梅的罐子裏,酸楚與淡淡的苦味即將因為歲月消退殆盡,但糖是釀的,甜也甜得不膩,始終有股青澀的香氣。

他能猜到趙以川說這些時一定很緊張,很不知所措,胡言亂語,但他還是說了,把所有掙紮與遲疑、膽怯都盡數展示。

如果不是愛他,趙以川不用做到這步的。

“趙以川……我真的很高興你能告訴我這些。”裴哲望進趙以川的瞳孔,“原本為了‘安全’,又是你的隱私,我們都可以選擇無視它……我沒有其他問題了。”

偶然地,他發現趙以川和自己一樣,眼眶有點紅。

趙以川覆住他的手:“那我有一個。”

“你說。”

“你現在……對我什麽感覺,還是喜歡?”

裴哲深吸一口氣,沒有被他握緊的左手抬起擦過眼角,很無奈似的一聲歎息,無名指上,婚戒的鑽石被陽光折射,在他側臉落下一截細窄的彩虹。

“你知道我剛才想了什麽嗎?趙以川,如果現在需要立遺囑,我一定,一定,把什麽都給你——”

“我不愛聽這些。”趙以川皺著眉打斷,“早得很。”

“是把你規劃進我的餘生的意思。”

“……那也不要這麽說。”趙以川難得地臉明顯紅了一個度,他邊拒絕,邊很真實地為裴哲脫口而出的情話害羞。

“所以我愛你。”

聽他突如其來地告白,趙以川詫異地抬起頭不敢相信耳朵。

兩人短暫相顧無言。

美夢成真的感覺太好了,趙以川小聲問:“我……沒聽清?”

裴哲沉默片刻,站起身坐到了趙以川旁邊那個位置,擠著他,嘴唇親昵地湊到耳畔,壓得極低的聲音隻夠他們兩人聽見。

“找個酒店好嗎?”

趙以川一下子沒懂:“你累了?我們可以先回去——”

“在家不方便。”裴哲下頜貼著他的肩,往裏抵得更緊,一個即將成形的吻已經落在趙以川頸側的脈搏,呼吸滾燙。

“你上次說要幾次、要怎麽樣都隨我。

“不是想聽‘我愛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