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震

第64章 最終、星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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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天,草坪上的聚會愈發熱鬧。

參加的人主要是鄒路苒的世交發小們,也有一些私人關係良好的合作夥伴,總共二十來個人。因為彼此間不太熟悉,迅速地分成好幾個小團體,在酒會邊三三兩兩地相聚。

女主人特意提起某人,再不介紹趙以川和她認識就說不過去,裴哲和趙以川去跟鄒路苒打了個招呼,喝了杯香檳後,就端著酒自覺地挪到了自己更熟悉的那幾個人中。永瑞的文恒朗臨時有事要遲到,剩下的更是常常聚的,一點也不陌生。

楚暢半摟著蘇藝,正雙眼發光地和林南知聊天。

裴哲走近時,將將能聽見一個尾巴。

“……我也聽林見海提過,但總覺得這事兒不對勁。”林南知今天心情不好,微皺著眉,連氣質都添了幾分憂鬱,“現在江德常隻剩一口氣了,他還不回來,萬一真出事了呢?”

裴哲一愣,身邊,趙以川壓低聲音問他:“說江部長嗎?”

他遲疑地點頭。

這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新聞,江栩失聯了。

一開始,沒人把這當回事。

江栩本來就晝夜顛倒,他神出鬼沒的,又在泰恒集團早早地被邊緣化,沒有職位更沒有話語權,尊稱他一聲“江部長”都是給江德常麵子。圈子裏都知道他是個隻顧自己開心的紈絝,又陰晴不定,誰也不會閑著沒事去惹他。

泰恒高層換了人,起初也和江栩關係不大,直到連續一個禮拜需要他簽字的文件都還空著,影響好幾個會議流程的繼續,這才有人意識到嚴重性。

電話不接,房產全都空著,沒有出入境記錄,沒買過飛機高鐵。

一天前,江栩那輛招搖無比的阿爾法羅密歐在虹市前往平京的高速公路上撞了護欄,前引擎蓋碎得稀巴爛,但車上隻有那個啞巴司機,現在昏迷不醒。

江栩就這麽人間蒸發了。

他帶著江德常給他的九位數信托,以及泰恒的幾份機密文件,不見蹤影。

泰恒現任代理主席報了案,但警察也不知該怎麽入手——江家的話事人已經虛弱得奄奄一息,江栩的母親和妹妹早在泰恒改組董事會前就出國,並明確表達了不會回來,而另一位江德常的名義上的女友,也已經跟小兒子在新加坡沒事人似的生活著。

信托是其次,機密文件涉及到泰恒改組後的章程如何修改,不能外泄。目前隻能一群人焦急等待ICU裏的啞巴清醒過來才好詢問。

他們這群人裏,跟江栩走得最近的是林南知,連他都沒江栩的消息,裴哲原本不太當回事的,這時也不由得打起精神。

林南知憂心忡忡:“好幾天了,也沒見到人。”

“會不會出國和江笑見麵?”楚暢問。

林南知否定:“他雖然和江笑關係不差,可錢的事,向來分得很清楚。江家的信托全是他的,江笑沒分到錢,這會兒恐怕早就恨他入骨了。”

“是吧。”楚暢歎了口氣,說,“不過,我還以為江董一直不待見江栩呢。”

“信托不能說明什麽。”裴哲提醒他。

楚暢一抿唇,大約感受到自己和江栩同人不同命,又被即將去平京開展業務的壓力逼急了,最終隻剩下一通“嘖嘖”。

但江栩的“失蹤”注定會成為這天派對的熱門話題,裴哲吃了點水果,已經聽到三五個人在打聽。也有找他打探,裴哲不愛背後說別人,再加上他和江栩盡管不太對付,卻並非你死我活的競爭關係,禮貌地拒絕了。

連著躲開好幾個人,裴哲開始不太吃得消,後悔答應鄒路苒前來,思索著,要不跟林南知一樣,找個理由趕緊跑。

正策劃如何離開,幾個方案逐一在腦內分析利弊,手腕突然被握住。

他看過去,剛才跑去吃水果的趙以川不知何時回來了。

“我們去那邊吧?”他問裴哲。

兩個人逃跑比一個人顯眼,可也更方便,裴哲剛答應了,趙以川便無比自然地半抱著他,然後腦袋枕在裴哲肩膀,兩眼一眯,裝了醉。

裴哲在心中啞然失笑,表麵維持嚴肅,謝絕了侍者的幫忙隻帶著趙以川去往別墅後。

他記得那裏有一條小路通向濕地。

夏日綠楊蔭濃,人工湖的水量也遠勝冬天,樹叢深處不時一聲鳥鳴打破沉寂,隔開遠處的沸反盈天。

半年前,他們也曾從婚禮現場離開,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到人工湖邊。說的同樣是關於江栩,這一下讓裴哲恍惚,整整六個月的時光仿佛並未帶走什麽,但他和趙以川從一前一後始終隔著半米,到親密地貼近彼此。

裴哲的話其實不多,私下相處時,趙以川也大部分時候都保持沉默,除非裴哲有意與他聊什麽。可一旦聊到兩個人感興趣的話題,那就你來我往,停不下了。

“你……下個月是不是要去H省?”趙以川少見地主動問他。

因為薑嘉鈺和趙以川加上微信後多半有求必應,裴哲不意外趙以川知道自己的工作安排,不過趙以川對他出差問得少,這次他也跟著好奇。

“有其他安排?”裴哲反問。

趙以川抿了下唇,碰碰他的手掌心:“下個月如果手頭這個活兒能幹完,蘇藝的想法是,讓我休個年假……她說我入職到現在還沒休過假。”

裴哲表情玩味。

趙以川立刻改口:“除了那三天婚假。”

“你以前沒去過H省?”裴哲故意假裝聽不懂,“不錯的,高原,沒有任何汙染,夏天不下雪,氣候也還不錯——”

“我跟你一起去吧。”趙以川直接說,“休假的話。”

從他問的第一句起就知道趙以川在想什麽,裴哲不發一言,點頭同意。

內心其實雀躍,好像趙以川就此能融入他的工作,下一步當然軟磨硬泡,直到趙以川願意當華聞在啟榮科技的長期顧問,恨不得天天把趙以川綁在辦公室外,工作間隙,裴哲一開門就能看見他,才最好不過。

隻不過現在距離他們把馳元的專利變相還給了趙馳顯管理沒多久,再提出,以趙以川的自尊心是不可能立即接受的。

凡事徐徐圖之,裴哲不急,左右他和趙以川的日子還長。

現在,趙以川答應與他一起去休假,他就總能潤物無聲地讓趙以川答應順著自己。裴哲不敢說自己十分了解趙以川,可他想,因為趙以川也愛他。

愛能模糊很多原則,有何不可呢?

趙以川得了他的同意,握住裴哲的手,若有所指地摩挲幾下那枚婚戒。

“你的鑽石大。”裴哲笑了聲,“嫌不夠啊?”

“不是,”趙以川早忘了鑽石的尺寸,說著說著,忍不住笑意更深,“今天你發定位給我的時候我就想,這不是咱倆結婚的地方嗎?還以為,你玩什麽故地重遊。”

裴哲說:“不想嗎?”

“不想。”

“為什麽?“

“那天我們吵架了。”

而且很戲劇化的,那是他們迄今為止吵得最不明所以卻最激烈的一次,甚至緊接著就異常冷戰,整整一個星期都沒有聯係對方。

他不提,裴哲已經沒太糾結,可趙以川一說,曾經的許多疑慮又侵占了理智。

裴哲想了想,問:“所以你婚禮的時候……到底怎麽想的?”

“嗯?”

裴哲提醒他道:“生氣了,然後就走了。”

“你真不明白嗎?”

“真的。”裴哲強調,“我都分不清是什麽時候開始,你心情好像一下子就變得很差。但我沒問,我總覺得你被冒犯了才那樣。”

“不是冒犯。”趙以川思索片刻,說,“但確實心情不好,從你親我的時候開始。”

裴哲沒想清楚這一層,本能地“啊”了聲。

趙以川比他記得更多細節,他一句一句地,開始給裴哲重複那天他說過的話:“你說,‘別誤會了,我答應你不會再這麽做’。在我聽來,這句差點就是判了死刑立即執行,剝奪追求你的機會終身,所以特別刺耳。”

發生在婚禮那個纏綿的吻之後,裴哲主動的,也是裴哲躲開的。

躲開後,裴哲仿佛進入徹底無序的混亂。

趙以川無從知曉裴哲比自己更惶恐,在一片焦灼與難耐中他一邊回味錯失的過敏症狀,一邊反省失去節奏的心跳、突然翻湧的酸澀與紅掉的眼眶。

他無法解釋這些反常與變故,落荒而逃,很久以後才明白那是一次不受控的心動。

他對趙以川心動,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

換了一次正確的付出。

“我怕你那時不喜歡我。”裴哲說。

聞言,趙以川抬起頭,短短幾秒又重新凝望著近在咫尺的他,仿佛翡翠般的人工湖映入了瞳孔,盛滿日光,一片粼粼的璀璨。

海的日出,通常也被視作“嶄新”。

他握住裴哲的雙手,舉到胸前,再開口,說的卻是令裴哲完全意外的話。

“裴哲,謝謝你願意接納我的愛。”趙以川好似很難為情,語氣堅定,神態有些閃躲,臉頰一抹奇怪又可愛的緋紅,“我……無論生老病死,貧窮富裕,我將愛你、尊重你、陪伴你。我將……始終忠於你。”

隻一晃神裴哲立刻意識到了。

這是他們的婚禮誓詞,由姚迢寫的,他隻在婚禮前一晚看了三遍。

“……直到離開這個世界。”

趙以川說完,擅自補充:“我在遇到你之前已經像一座破房子,歪歪扭扭,到處漏風,然後你把我修好了,用你的人生,你對我的……愛。”

知道趙以川愛他,和聽見趙以川說愛他,原來這麽不一樣。

裴哲喉嚨發緊。

相似的場景,一模一樣的台詞,讓他差點喘不過氣,好像在回應似的。

他想搶先說“我願意”,可今天趙以川沒有問他願不願意一起共度餘生。而不問的理由,無非是趙以川早就得到過他的答案。

不等裴哲有所反應,趙以川傾身向前,溫柔地一吻緘口,封住了他熾熱的表白。

“我不需要你說很多很多遍‘我愛你’,裴哲。”

他說:“你已經告訴我了。”

那天有六十年一遇的天琴座流星雨,虹市的夜空晴朗,趙以川和裴哲窩在綠府的落地窗邊,拿半專業的天文望遠鏡觀測很久。

不如想象中壯麗,可也驚歎於這場難得一見的奇觀。

身後,客廳的角落裏,金絲熊睡了整個白天正是精力旺盛的時候,把裴哲新給它買的豪華跑輪踩得呼呼作響。這點動靜成了連綿不斷的吻的背景音,遮蓋掉濕熱水聲,衣物摩擦,以及不時從喉嚨裏釋放的低聲喘.息。

裴哲披著趙以川的睡衣坐在地毯上,他半個身體倚靠懶人沙發——這東西也是趙以川買的,方便他們隨時隨地能抱在一起。

他不太累,更接近於身心都被填滿後的饜足,仰起頭,辨認夜空中的星座。

趙以川的腳步靠近時,裴哲沒多想,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握一握他,可落到手裏的東西有點分量,冰冷又厚重,好像是個相框。

裴哲愣了愣,扭過頭自下而上地望向趙以川。

青年的頭發還有幾絲汗意,貼著臉頰,他沒穿上衣,就一條短褲勾出幾乎完美的身材,手指上的鑽戒摘了,拿著一個相框遞給裴哲。

“這是什麽?”他詫異地問。

趙以川避而不答:“你先看一看。”

借著燈帶的光,裴哲看清,忽然有些失語:“……標本盒?”

趙以川依舊沒正麵解釋。

他不發一言地挨著裴哲坐在地毯上,小腿壓住裴哲的膝蓋同時張開手臂圈住他,整個人都掛在了裴哲身上依偎在一起,仔細欣賞玻璃下的彩色碎片。

黑色外沿,切麵有斑斕的、閃著光的藍紫色,仿佛一片被壓縮的星雲。

“……火山石嗎?”裴哲竟認出來了,“哪兒的?”

趙以川這才說:“夏威夷。”

“誒?”

“你以前讀書的時候發過一條動態,後來刪了,計劃去夏威夷爬火山,大概沒能成行。”趙以川揉捏著他的耳垂,又摸到後頸的碎發,好似想把時光添補上那麽反複流連,聲音也低,是回味過往那樣纏綿而憂鬱的,“你回國第二年的春天,剛好我認識的一個教授要去莫納克亞山觀測星空,邀請我一起。”

“可是莫納克亞山是死火山。”裴哲提醒他。

趙以川置若罔聞,道:“靠近山頂的有幾個地方溫度會反常地升高,於是就有雲海,我站在那兒,像在太空中一樣,抬頭就是銀河係。第二天黎明我提前下了山,途中,在一片灰撲撲的山路中間看到了這塊石頭。”

那一瞬間,他以為這是火山給自己的饋贈,奇異地連接了地心深處與茫茫蒼穹,一股狂熱的躁動在他身體裏沸騰。

礦物變化出宇宙中千變萬化的色彩,猶如一滴淚就此封存。

他想起了裴哲。

上一次見麵,他們的距離也很近很近,隻差一個吻。

就是須臾的一念之差,趙以川好像錯失了餘生再與裴哲發生交集的機會,漸行漸遠後,那個未發生的吻也仿佛在他的記憶中凝固,壓縮,直至永久塵封。

可他在這裏,因為裴哲說過想來。

他鬼使神差,答應邀請,飛躍數千公裏,為了追尋不存在的腳印。

星空,宇宙大爆炸,初見,被吃掉的巧克力,聖誕節,闖入視線的笑容,二十歲,隔著人群的窺探,掌心的暗淡藍點。

趙以川在那一刻想了許多東西。

最終,他俯身撿起了火山石,珍而重之地將它包好。

趙以川往後靠,手臂撐著地毯:“好像沒說過,其實我對你有點一見鍾情的意思。”

“聖誕節……?”裴哲不確定地問。

搖了搖頭,他的眼神卻放肆:“聖誕聚會之前我在學校裏就見過你了,第一次……應該在那個教授的天文學講座上,是公開課性質,講的都很簡單。”趙以川知道他這時提起,裴哲又要迷茫了,阻止他問,徑直說,“你坐倒數第二排,我在你後麵。”

裴哲失神,回憶良久後想起了那個關於光子糾纏和恒星消亡的講座。

“那天他講了很多,比如兩個光子同屬一個整體,哪怕分列宇宙遙遠的兩端,行為仍然會呈現出極高的關聯性*,其中一個總會知道另一個在做什麽……”

趙以川聲音很輕,堅固又深沉,仿佛自裴哲的內心發出來。

“還講到了‘星震’。”

不算太神秘、卻又沒了解得很深入的,中子星外殼的撕裂現象,表麵堆積層不斷升溫,達到極大壓力就會發生核聚變,從而破裂引起射線大量釋放。但星震總是發生在千萬光年以外,等地球觀測到後與鋼琴F調幾乎同頻率。

遙遠的震動,宇宙射線與急速坍塌的星球,被地球上的人們感知到時卻如此細微,仿佛全部在真空中消弭了。

“你穿一個黑T恤,牛仔褲,頭發有點長。我當時在後排看著你,一直看你,都忘了還講過什麽內容,但你一次也沒回頭。”

趙以川牽著裴哲的手。

他終於從困住自己的夢蘇醒,盡管夜空迷人,讓他甘願沉淪一生。

“當時我就想,這個學弟……聽得還挺認真。”

-

火山石標本的背後裝飾有一張木質卡片,西班牙語寫得飄逸而鋒利,是一封野望,也是未曾想過會送出的情書。

當藍色的夜落在這世界。

我想起你。

Por qué se me vendrá todo el amor de golpe

cuando me siento triste, y te siento lej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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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整個愛情突然降臨在我身上?

正當我悲傷,感覺你在遠方。

正文完。

作者有話說:

*出自一些科普讀物的總結,我看的是《一個天文學家的夜空漫遊指南》

*聶魯達《我們甚至失去了黃昏》,原文截取的是李宗榮的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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