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裴哲27歲。
夏天,虹市氣候幹燥,連梅雨季都姍姍來遲。六月即將結束,每天依舊日光鼎盛,雨水不足,盛大燦爛的朝霞與晚霞攫取不少熱門。
再次回到南岸莊園的天鵝堡,裴哲給站在草坪上的女人送上準備的禮物。
“你給她買的什麽?”鄒路苒笑著問。
“滑板,我見你朋友圈老發她玩這個的視頻。”裴哲說,半蹲下身,摸了摸鄒路苒身邊小女孩的頭,“芽芽這下要等聖誕節才能回來了?”
鄒路苒說:“待會兒你好好跟她聊一聊,你也是年紀還小就出國。”
“我那會兒再怎麽也十四五歲了,至少語言和獨立生活都沒問題才出國的。”裴哲轉向小女孩,“還是我們芽芽了不起。”
“她有她daddy。”鄒路苒假裝嫌棄。
女孩子害羞,牽著鄒路苒的手對裴哲靦腆地笑一笑。
鄒路苒的大女兒到了學齡,家裏開始著手安排她出國就學的事。相比之下,鄒路苒的丈夫是外籍,無形之中有了不少便利之處,即將帶著芽芽去英國。鄒路苒沒什麽大的意見,不如說她其實樂於促成這件事,左右她的事業重心轉移到海外,說不定如此一來,一家三口相處的時間反而會變多。
芽芽的生日在六月底,鄒路苒定下天鵝堡,舉辦一個草地派對,順便也為芽芽即將開始的異國生活加油鼓勁。
站在原地閑聊了幾句,鄒路苒問裴哲:“你愛人呢?今天又不來啊。”
“他待會兒到。”裴哲低頭看一眼手表。
鄒路苒這才滿意地點點頭:“結婚半年多,婚禮不算、那次你喝醉不算,根本一次都沒見過啊!大家這麽熟,小哲,你再不正式介紹趙律師給我,就真的說不過去了。”
“他最近真是忙。”裴哲實話實說,“以川今天跟蘇藝——楚暢的未婚妻,你知道的——有個重要會議,結束後直接過來。”
鄒路苒聳聳肩,還想再調侃裴哲幾句,有個人冷不丁從後麵殺出,一把摟過裴哲的肩,大型犬似的掛上後背。
“阿哲!”
是林南知,鄒路苒見了他,連忙問:“林見海呢?”
林南知不答反問:“找他有什麽事?”
“我跟林見海說讓他帶阿宴過來,芽芽想和弟弟一起玩嘛。”鄒路苒牽著鄒芽,小女孩拽了媽媽一把,仰起臉,兩眼發光地看向林南知。
林南知聽見那個名字,沉了沉臉色,但也隻是很輕的一瞬,即刻又換上溫和笑容:“他就是送阿宴去足球隊,今天學校有個比賽,估計晚飯結束前都不會來了。芽芽,我給你帶了禮物,你去那邊拆開好不好?”
他的禮物用巨大的盒子包裹得嚴嚴實實,分量不輕,立刻把鄒芽的注意力分散開了。
小女孩迫不及待地朝禮物跑去,連帶鄒路苒也追著女兒離開,沒再追問林見海人在哪兒。
原地,林南知皺了皺眉,這小動作沒躲過裴哲。
“怎麽了?”他問,“出了什麽事嗎?”
林南知明顯不太想說,可大約最近和裴哲走得近,又實在需要一個情緒決堤的宣泄口,於是說:“我哥……好像有點談戀愛的苗頭。”
就這,還以為星鴻要倒閉了。
不過也確實稀奇事一件,裴哲順勢問:“見海哥在談戀愛嗎?”
“沒真的談,但就這半個月走哪兒都跟那個人一起,除了例會都不去公司了。”林南知語氣平淡,卻隱隱透出不安,“你知道的,他這幾年一直忙集團的事,加上當時跟Carol分手情況很複雜,從沒跟我說過想再找一個。”
感情生活確實是林見海唯一違背既定軌跡的意外。
林見海早年和裴哲是一模一樣的規劃,在國外從高中讀到大學,還找了份投行的實習工作。那時他談了幾年的女友意外懷孕,協商後兩人決定留下了孩子,但阿宴出生的當口,星鴻就發生了意外——時任主席林見海父親突發惡疾去世了。
林父的遺囑裏把所持股份和名下資產盡數留給林見海,星鴻偌大的一個礦藏業帝國,就這麽砸在了不到30歲的青年身上。
他匆匆忙忙地一張機票趕到虹市,忙著接手集團、處置資產,因此錯過孩子出生的重要日子。女友為了這件事和他分手,連孩子都是林南知退伍後才去美國接回的。
而過後,他如同缺席阿宴的出生一樣缺席了阿宴的成長。
林薇和林南知都愛他,但比起一半精力都在女友身上的林薇,林南知則對他更負責。
照顧他鬧覺、換尿不濕、接送上下學、學做飯、帶著去遊樂場、輔導作業,許多本該由保姆、家教、父親和母親完成的事,最後都落在林南知身上,他為阿宴耽誤了幾年,等對方上學了才進入星鴻集團。
作為父親,林見海承認,他不如林南知跟阿宴相處的時間多。
可他越不稱職,越顯得這次“帶兒子去小學的足球賽”十分反常,不愛八卦如裴哲,都從中嗅到了詭異。
“男的女的?”裴哲問。
林南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裴哲問得很滑稽:“當然是女的了,比我還小兩歲,是阿宴的老師——我操,我哥大了她整整一輪!”
“你覺得年紀太小了?”
“不是,我……”林南知一時語塞,竟突然無法形容自己的糾結,但他一向直接,沉默片刻道,“他不讓我談戀愛,憑什麽現在放著我和阿宴去找別人?我是氣這個。”
“那,你也不讓他談?”
“他當然不能談。”
話雖如此,這麽強烈的占有欲,裴哲直覺他也少見林南知展露。
林南知直勾勾地看著裴哲,眉眼漆黑,沒有絲毫笑意,鷹隼似的銳利目光仿佛隔空質問某個不在場的人:
“林見海憑什麽能背著我談戀愛?我給他帶孩子的時候,他忙著工作;我幫他工作的時候,他就忙著跟年輕女孩兒約會?他管我交友,我不能管他給阿宴找後媽?等著吧,隻要我不點頭,誰都別想進林家的門!”
相識多年,裴哲深知林南知因為部隊生活看著說一不二,但其實脾氣隨和,是最好說話的人。這次他明顯惱怒又生氣,裴哲一時都不知該如何安慰林南知。
“林薇呢?她知道嗎?”
林南知嗤笑道:“淨會和稀泥,我指望不上她的。”
總歸都是別人的家務事,裴哲隻好說:“你先……怎麽一回事,你總要先問問林見海。”
“要問!”林南知不忿地哼了聲,再次確認時間,“一會兒跟苒姐和姐夫再打個招呼我就去足球場,看看他在鬼混什麽!”
挺正常的事,被他一說,仿佛要去抓奸似的。
裴哲:“……哎。”
想糾正林南知的用詞,可他一晃眼,看見入口處走進來一男一女。女人身材高挑,一襲款式簡潔的白色連衣裙,而男人穿的西裝,是他早晨親手選的。
趙以川提著通勤包,低頭打字,陽光照著他,樹影斑駁地落在他肩上。
他太顯眼,看見的不隻裴哲。
林南知中斷了對林見海的一頓控訴,說:“你們家趙律師來了。”
“嗯,我過去一下。”裴哲拍拍他的肩膀,“你先別急著走,一會兒還有其他事要跟你聊,我,文恒朗,關於H省的聯合開發……”
“你去吧。”林南知見他著急,“我吃了飯再去。”
裴哲欲言又止,點頭,然後才走了。
手機上,趙以川的“你在哪兒”剛跳出,裴哲已經站在了他的視線範圍內,走過去,親近又自然地貼著趙以川,手就順勢牽到一起了。
“剛在找你呢。”趙以川說,抓住他,摩挲了幾下掌心。
“跟林南知聊了點事兒。”裴哲解釋完,看向蘇藝,又和她打了個招呼,順勢聊起他們剛結束的會議,“看你們臉色還好,怎麽樣啊,都協商妥當了嗎?”
提到這個,趙以川就想笑:“別提了,吵一上午。”
蘇藝接著說:“那邊還是不肯讓步,我估摸著他們內部有些問題沒有談妥,現在拿到談判桌上,就卡住別人的脖子,評了兩次都是‘不建議’。這結果拿去證監會那邊百分百不能通過,隻好繼續博弈嘍。”
“不過對我們沒什麽影響,如果他們繼續吵,拖的也是別人的時間。”趙以川求證似的說,“大不了我們把這單放了,是吧蘇藝姐?”
蘇藝無奈地點點頭:“這就是最壞的結果了,三輸——對了裴總,楚暢呢?”
“沒看見人。”裴哲據實說,“我來的比較晚,他今天一早就發消息說已經到了,這會兒說不定在跟姐夫他們去那邊玩飛盤了。”
蘇藝謝過裴哲,說她要去楚暢那邊看看,先行告辭。
空氣仿佛安靜了一瞬間。
掌心始終貼得很緊,趙以川突然感慨:“這是我們辦婚禮的那個地方嘛。”
獨棟大別墅的泳池與草坪沒什麽太大變化,日光鼎盛,與當日陰沉沉的天空卻截然相反,濕地似乎更綠了,於是陰差陽錯地營造出物是人非的錯覺。
但物是人非也不太對,裴哲胡亂地想,人還是那個人,隻他們離得更近了。
鼻尖被掐了把,他抬起頭,對上趙以川的瞳仁。
他瞳仁顏色本就偏淺,陽光映照著,像耀眼的水晶,一時叫人有些失語。裴哲察覺自己最近盯著趙以川看久了就容易放空,暗道不好。
故作掩飾,裴哲環顧四周發現人群在朝庭院的酒會聚集了。
“走吧。”裴哲拉著他,“苒姐剛又提醒我,她想認識你。”
趙以川愣道:“認識我幹什麽?”
“她對你很有興趣,可能你長得比她老公帥吧。”裴哲開了個玩笑,故意說,“等會兒好好表現,鄒路苒是虹市著名富婆,各種資源多得兩輩子用不完,想巴結她的人多了去了,難得她主動跟你示好。”
他本意是交個朋友,哪知說著說著就變了味。裴哲自己也停頓了下,感覺喝了酒,口無遮攔,剛要把話頭往回拉到正常交情,趙以川開了口。
“不用,我費那個事幹什麽。”他說,“我老公也是虹市著名青年企業家啊。”
裴哲看著他。
趙以川眉梢一抬:“嫁入豪門,我已經不用努力了,懂嗎?裴總。”
被他反將一軍,裴哲沒轍了。
趁著他啞口無言的須臾,趙以川扳過裴哲的肩,把他扣在自己懷裏。
“好啦,說著玩的。”他揉揉裴哲的頭發。
裴哲當真聽他的,頭發一直沒去剪短,又長得快,不過兩三周,細碎發梢掃過後頸,已有了幾分複蘇的青春氣,削弱了氣勢,可趙以川愛不釋手。
他埋在趙以川頸間悶聲道:“我明白。”
“愛你。”趙以川說。
裴哲那個不易察覺的小疙瘩立即被安撫,他點點頭,蹭著趙以川。
遲來的擁抱沒有輕易放手,他們約好,每天回家後都要這麽抱著持續一分鍾,即便一句話都不說,也能從彼此緩慢加速的心跳裏縮減分開的重量。
裴哲回抱住趙以川,每當這時,他都能清晰地感知到趙以川衣袖間、肩膀、耳根的淡淡的微苦的清香,帶著一絲海風般的潮濕,讓他閉上眼就能以為自己是一條小船,在黎明瑰麗的、分秒變化萬千的天水之間遨遊。
他側過臉,親吻趙以川線條淩厲的下頜。
“現在走吧。”
趙以川說,他放開裴哲,眼睛彎起來月牙似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