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呢?”李談俯身撿起一顆新的網球。
趙以川正喝水,站在場邊,好一會兒才回答:“就這樣了,反正我短時間內窮得隻能賣身,也沒興趣結婚或者跟誰談戀愛。”
“讓那位裴總聽見該怎麽想?”
趙以川卻滿不在乎:“當著他的麵我一樣承認。”
李談無所謂好友忽然結婚的背後原因是否真的令人暖心,他意猶未盡地看了眼記分牌,感覺趙以川好像休息得有點久,問:“再來一局?”
“不來了。”趙以川擺手,“跟運動員打沒意思,自尊心受挫。”
李談拿網球拍作勢要揍他:“我早不是職業的了!”
“曾經。”
“喂……”李談還沒玩過癮,想繼續攛掇。
趙以川:“累。”
他話變少就是真的不想動的意思,李談和他認識時間夠久,眼睜睜看趙以川這幾年從獨來獨往變得能融入集體,任人搓圓揉扁也沒脾氣。可他也知道這人笑容變多,內裏依然是那副涼薄樣子,不坦誠。
於是他見好就收:“下次必陪我打滿五局。”
兩人並肩站在一起收拾,李談彎腰把網球拍放好,餘光瞥過趙以川。
趙以川的身高和比例過於優秀,任何場合似乎都能堂而皇之成為人群焦點,何況他長相實在出色:五官多少帶點尖銳,但眼神卻總溫和,恰好覆蓋了輪廓中不易察覺的一點冷淡疏離,為他增添幾分親和感。
……可惜外形太完美的趙以川命不太好。
李談想到這兒,暗歎一句造化弄人,又想:上帝還是公平的。
“晚上也一起吃頓飯?”李談試探著問,“上回一起打球那個小年輕還有印象麽?上次留了我電話,結果真開始聊了都是打聽你。”
趙以川在看手機,聞言眼角輕輕一彎:“已婚了,不好意思。”
李談撇嘴:“在我麵前這招沒用!再者說,你跟那個裴總,沒住一起、沒辦婚禮,兩個人把結婚證藏著掖著,擋得住外麵的狂蜂浪蝶?”
“有道理。”趙以川頷首。
李談以為他被說動,晚上的酒局也有了指望,剛要聯係人,卻聽見趙以川慢條斯理地補了後半句:“但你怎麽知道別人比他更好?”
李談:“……”
要不是剛聽趙以川親口承認契約婚姻,李談在此時此刻差點以為他真遇到今生摯愛。
他的愕然太誇張,趙以川眉眼彎起的弧度更深,抬起手,用力一拍李談的後背:“逗你玩兒呢!但今天真不喝酒,還有別的事,下次啦!”
背著網球拍走出場館的步伐輕快,或許還在哼歌,李談回味著他突如其來的惡作劇,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搞什麽啊……”他小聲絮叨,“跟中邪了似的。”
趙以川所謂的晚上有事其實是公事,跟裴哲沒關係。
李談嘮話糙理不糙,叨那麽多總有一樣沒說錯,他和裴哲一沒婚禮,二沒同居,拿了證依然半個月都見不到一次。
簡單在網球館外吃了個晚餐,他坐地鐵回到律所,開始準備第二天開庭要用的材料。寧思垚還在加班,見他回來嚇了一大跳,聽了趙以川忽然出現的理由,女孩又無奈又悲憤:“師傅,你就這麽不放心我嗎?”
“沒有,就想親自看一遍,心裏有數。”趙以川看見她眼底的黑眼圈,“你先回去吧,周末的意思是讓你休息,還年輕呢,別這麽拚了。”
寧思垚鼓起臉:“你自己才幾歲就跟我說這些……”
然而她最終沒強過趙以川,被他三兩句話勸返了,女生臨走時把剛買了還沒吃的蛋撻給趙以川,說待會兒餓了就先墊一墊。
辦公區重新隻有他一個人。
趙以川坐在電腦前開機,屏幕慢慢亮起的時間裏他漫長地歎了一口氣。
編號001的合同,他每次弓身觸碰開機鍵都似乎透過灰白桌壁看見抽屜裏那個文件夾安靜地躺著。裏麵的內容趙以川早熟稔於心,能一字不差地默讀,且不錯過每個標點符號。
兩人的名字第一次並排列出,輔以正式的印章和指紋,鮮紅色,仿佛血契。
簽它那晚裴哲先喝清酒,又喝了兩杯烈度雞尾酒,動作有些遲鈍。趙以川抱著哄哄醉鬼的心態擬了條款送過去,裴哲眼神清醒表情鄭重,看了良久,指出每一條的問題後讓他改,因為“你可能會吃虧”。
婚姻的籌碼足足有二百萬,雖不至於讓趙以川就此全麵擺脫巨額負債,但也夠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趙以川自不會告訴裴哲全部原因,他隻說了個數,而裴哲立刻同意,主動要求他把用的詞從“借款”修改為“贈送”。在這場契約婚姻中趙以川隻需要同他領證、再配合一些必要應酬來演戲,和平共處三年後自然能順利解脫。而倘若屆時裴哲得到想要的——回到啟榮集團總部合適的位置——作為分手禮物,他會將自己持有的啟榮股份中送給趙以川大約10%。
啟榮集團總市值上百億,這部分每年的分紅都夠趙以川全家餘生衣食無憂。
怎麽看都像做慈善。
最後是找清吧的主理人借了一台便攜式打印機,對方以為遇到兩個醉鬼在過家家酒,帶著迷之笑容,還為他們提供了訂書機和印泥。
裴哲跟他說,“謝謝”,低頭按指紋,又嚴肅道,“我馬上要結婚了。”
聽見這句,趙以川確信那晚裴哲醉得不輕。
算了,他對自己說,陪他玩。
他忘了自己怎麽送裴哲回去的,再回家後倒頭就睡,翌日恢複神采選擇把這個玩笑拋諸腦後,哪知剛走到寫字樓下就接到了裴哲的語音。
裴哲有點緊張地問他:“昨天簽的那個……還算數吧?”
啊,原來不是壓力太大了發酒瘋。
趙以川失落之餘,又升起了一股隱秘的瘋狂的喜悅。
秋日,陽光分外刺眼,四麵八方的寫字樓都被曬得不真實如虛幻模型毫無實感,惟獨電話裏那個聲音讓他觸碰到堅硬的大地。
“最後那條,自動作廢的那條。”裴哲提醒他,“我同意,你不會再改了?”
看來裴哲不打算主動愛他了。
趙以川望了望澄澈青空,苦笑片刻,重又語氣輕快:“不過站在我的角度,裴哲,說實話,真要追究起來這份協議保護不了你的財產,所以如果今後鬧得太難看要離婚,拿出它其實沒什麽用,知道嗎?”
他以為這樣就能嚇到裴哲,讓裴哲意識到自己有多不理智,從而主動放棄。
但裴哲隻停頓半拍:“知道。”
趙以川好笑地問:“你喜歡賭博嗎?”
“我隻是覺得你不是那樣的人。”
裴哲斬釘截鐵的話讓他那時徹底愣怔了,原來真是無條件相信。時至今日,趙以川還能想起自己一瞬間不為人知的狼狽。
但他最終沒落荒而逃,這份荒謬的婚前協議就由兩人各自帶走了一份。不知出於什麽心態,趙以川始終把它放在辦公室觸手可及的地方,沒有收起來。
所以每次開電腦他都被警醒一次。
——“看你,在他麵前總是這麽不體麵。”
如此又百無聊賴地過了一周多,小雪過後,氣溫驟降好幾度。下雨天冰冷難耐,城市上空仿佛不分晝夜地被陰雲籠罩,一片有氣無力的灰色。
趙以川走出法院大門,保持著笑容跟身邊的當事人禮貌握手道別。
這個持續半年多的離婚官司終於還是以調解告終,沒鬧到魚死網破的地步。最初強烈要求對方賠償精神損失的當事人也不再執著,對方淨身出戶。結果來看,王女士接受了趙以川一開始的建議。
“早這樣不就好了。”趙以川心想,良久,默默地呼出一口濁氣。
婚姻撕扯、感情破裂,歸根到底都是利益分配不勻,本該浪漫的關係與契約綁定在一起後,總會變得醜陋不堪。
事情是做不完的,這件收官,手上餘下的幾個案子也大差不差,全是雞毛蒜皮。
他本年度的工作重心幾乎都在處理離婚、繼承這類家庭糾紛,雖然華聞最名聲在外的領域屬於非訴方麵,但這些雜事既然找上門了就要有人做。
趙以川出身並不差。
家裏經營著一家效益不錯的科技公司,業內名聲不錯,他自小生活無憂。趙以川讀書挺爭氣,重點中學、重點大學,又在虹大求學期間考了國外的項目,之後順利前往芝加哥深造。JD畢業後,他仿佛拿了天之驕子劇本,沒任何阻礙地進入了東海岸一所律所從事國際仲裁相關。
就在事業剛進入上升期,命運終於想起對趙以川的給予實在太多。
兩年前,父母經朋友介紹的投資項目套入龐氏騙局,幾經周折,資產被敗得幾乎一幹二淨不說,公司也被迫低價出售了。
即便如此也還不上錢,巨額債務壓得趙父走投無路,選擇自縊。
好在朋友發現及時,火速送往醫院才撿回一條命,但趙父精神大受打擊,眼看人要不行了,趙以川不得不中止在東海岸的事業,趕緊回國照顧家人。
家人活著,但債務還得繼續還。
華聞再看重他的能力也不敢讓這麽個定時炸彈接觸核心業務,人的貪欲無窮,何況債務壓力在,為了錢,什麽鋌而走險的事都幹得出來。
那就安排去最邊緣的位置,讓他做不起眼的業務,變相地放逐了他。
偶有落差,但還不至於讓趙以川心態失衡。
他安之若素地送走了當事人,打電話給寧思垚說完結果要她跟進之後的結算事宜。已經快到飯點,趙以川頭痛地想:
今晚吃啥?
從法院大門走到停車場的斷斷幾十米,趙以川從“點外賣”到“自己動手”,從“黃燜雞米飯”到“蟹柳三明治”飛快地糾結,就快決定晚餐吃點沒負擔的好繼續去健身房內卷,某人的信息飛了出來。
裴哲微信昵稱就是本名,一如既往沒有問候語,沒有寒暄,開門見山得近乎冷漠。
裴哲:晚餐後有事和你商量。
眉梢一抬,這不就來有趣的樂子了?
趙以川:還沒吃飯。
趙以川:包飯吧。
趙以川:差點餓暈在法庭上。
蠻不講理的三連擊鬧得裴哲似乎卡帶了,好一會兒發給他一個定位。文字沒有表情,但趙以川分明從短短兩個字裏讀出裴哲這會兒大概很無語。
“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