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鸾

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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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漫漫。

寒风呼啸, 青纱帐幔落下,轻笼在裴晏肩上。

月色清明高悬空中,凌乱洒落一地, 然却止步于支摘窗下。

美人榻上的松石绿双绣花草仙鹤纱帐映照夜色,兜满一地的寂寥安静。

殿内静悄悄, 只有茯苓和绿萼二人平缓的气息传来。

沈鸾忽的睁开眼, 杏眸清明一片,半点睡意也无。这是她醒来后, 第一次看见裴晏。

屏着的气息彻底涣散, 沈鸾望着榻前如入无人之地的裴晏,锦衾下的手指紧握成拳,染着蔻丹的手指紧紧掐入手心。

她永远也忘不了, 那年大雪落满枝头,新皇登基,沈鸾满心雀跃跑去养心殿。红梅绽雪, 皑皑雪地淹没沈鸾的脚步声。

她听见宫人小声的窃窃私语。

“沈将军也真是可怜,竟落得这么个下场。”

“谁说不是, 那诏狱岂是人待的地方, 这回还是陛下亲自下的旨,听说沈将军才去了一天, 浑身上下没一处好肉,都是叫烙铁烫的。那地牢潮湿肮脏,老鼠蟑螂密布,沈将军一身铮铮铁骨, 真真是作孽。”

“我听说沈将军还被拉去游街示众, 沈家这回真真是栽了,那么多条人命, 唉。”

宫人渐行渐远,一望无际的雪地上,只有两行小巧的脚印。

沈鸾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她后知后觉,这几日蓬莱殿的宫人少了些许,昨日她想出宫瞧瞧母亲,也叫人拦下。

当时沈鸾并未多想,只当是裴晏刚登基,宫规森严也是应当的。

却不曾想、不曾想竟是因为这样的缘由。

雪珠子乱了视线,雪花簌簌,漫天飞舞。

沈鸾踉跄往后跌去半步,她仍不信,不信宫人口中谋逆叛国的是自己的父亲,不信家人忠心耿耿,一心随君,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然事实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她的马车被拦在宫门口,金吾军静默不言,对沈鸾出宫一事视若无睹,没人再当她是昔日千娇万宠的长安郡主。

沈鸾被变相软禁在宫中。

树倒猕猴散。

蓬莱殿宫人走的走,散的散,到最后,只剩下茯苓和绿萼两个丫鬟。

又或许,那些人是裴晏让的离开蓬莱殿。他想断去她的左膀右臂,想断绝她和宫外所有的联系。

想叫她孤身无助,孤立无援,如孤岛一般漂浮在皇宫,最后只能求助于他。

帝王心思,深不可测,永不见底。

求助无门,沈鸾无计可施。

寒冬凛冽,朔风呼啸,沈鸾在乾清宫长跪不起。

落雪染满双肩,膝盖跪在冰冷台矶上,如针扎一样疼痛不已,不细瞧也知定是青紫交加。

过往宫人低垂视线,偶尔悄悄朝沈鸾投去打探视线。

沈鸾看见他们朝自己指指点点,看见他们幸灾乐祸的表情,看见他们捂唇偷笑。

乾清宫前风雪飘摇,沈鸾双唇发白,瑟瑟发抖,她听见宫人小声的讥笑,道曾经荣宠一身高高在上的长安郡主也不过如此。

虎落平阳被犬欺。

茯苓和绿萼陪伴左右,亦是看不过去。

“郡主。”茯苓声音哽咽,那把叫她拿来挡雪的油纸伞,早被风吹得不见了踪影。

茯苓小声哀求,“奴婢送你回宫罢,这样冷的天,您的身子怎么可能受得住。”

“不必。”沈鸾强撑着,摆摆手。

眼前白雾茫茫,沈鸾身子摇摇欲坠,她再也看不见听不得,眼前青紫模糊,沈鸾一头栽向雪中。

她始终没等来裴晏见自己。

而如今——

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不过咫尺之遥。

枕头下还藏着金镶玉珠钗,珠钗锋利,只需往前半寸……

电光火石之间,沈鸾倏然扬高珠钗,狠命往裴晏脖颈上插|进。

万籁俱寂,夜空中银钩垂挂,裴晏眼中的笑意一点点消失殆尽。

那金镶玉珠钗紧握在裴晏手中,裴晏伏下|身,眸底狠戾阴沉。

喉结滚动,裴晏嗓音喑哑,他一手握住沈鸾的下颌,一点一点,往上抬。

“卿卿这是想……杀我?”

……卿卿。

上一世沈鸾好说歹说,缠着裴晏好些时日,都换不来的称呼,此刻却轻飘飘落在她耳边。

若是前世的沈鸾,定会因裴晏一个亲昵的称呼欣喜若狂心花怒放,然此刻她却只觉得万般的恶心。

指尖抖动,沈鸾一瞬不瞬盯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人,她忽觉陌生,又觉得该是如此。

裴晏本就是这样的人。

步步为营,苦心算计,为了目的不顾一切。

前世裴晏那般厌恶自己,尚且为了沈鸾背后的沈家与她周旋许久,而这一世——

沈鸾唇角挽起几分嘲讽,她扬起头,目光直直撞入裴晏一双漆黑眸子。

“我以前怎么不知……你竟还有这样的本事。”

可惜了,若是裴晏以这样一番姿态欺骗前世的自己,沈鸾或许真的会信以为真,以为裴晏真心喜欢自己。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捏着沈鸾下巴的手指稍缓,裴晏双眉渐拢。

今夜的沈鸾,好似和往日不太一样。

他低声:“……什么意思?”

夜凉如水,轻盈的月色躲过月洞窗的遮挡,偷着溜进寝殿,落在美人榻前。

那浅浅银辉,像极了沈鸾长跪乾清宫前,漫天的大雪。

沈鸾勾唇,不惧裴晏的靠近。

她嗓音空灵剔透,似山谷幽兰,一字一句在裴晏耳边落下:“裴晏,您这般惺惺作态,不累吗?”

她瞧着,都觉累得慌。

瞳孔倏然骤紧,周身的冷冽如影随形,裴晏沉下脸:“你说什么?”

扼住沈鸾下巴的手指再次收紧,裴晏冷声:“……你以为我是在同你做戏?”

“难道不是吗?”

沈鸾巧笑嫣然,眼底却半分愉悦也无。她冷声,拍下裴晏捏着自己的手指,不留情面地质问。

“你其实一早就知道,湖中假扮裴仪的是堤娅公主,对罢?”

沈鸾其实一直不懂,堤娅既然蓄谋已久,定是万事俱备,又怎会惨死在湖中。

然适才看见裴晏,沈鸾忽的恍然大悟。

她笑笑:“其实上回在八宝阁,你也早料定那些天竺人会动手,所以你故意在那等着。”

等着沈鸾受伤,他才现身,好叫他演一出舍己救人的戏码,叫沈鸾为他殚心竭虑,有愧于心。

然那不过是他和堤娅一早谋划好的。

事后,裴晏怕堤娅暴露自己,于上元夜趁乱在湖中杀死堤娅。

沈鸾莞尔一笑:“五皇子真是好计谋好算计。”

这样高深莫测心思歹毒的一人,也怪道她前世会输得一败涂地。

裴晏愕然怔怔,一时语塞:“我……”

沈鸾没说错,堤娅确实是死于他手,然他下水救人……

沈鸾抬眸望他,只觉得甚是讥讽:“深情款款的戏码不适合五皇子,五皇子还是换别的路走,兴许我还能信上一二。”

沈鸾托腮笑望裴晏:“可惜我往日瞧错你,竟看不出你还有这样一面。”

为了博取她的信任,为了她身后的沈家,裴晏竟然连喜欢自己这种深情话都说得出,没的叫她恶心。

裴晏一张脸冷若冰霜:“你以为我喜欢你,是为了沈廖岳手上的兵权?是为了你背后的沈家?”

沈鸾不置可否,理所当然点头:“……难道不是?”

“沈鸾。”裴晏冷笑,咬牙切齿,“你未免也太高看沈廖岳了。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他不过就是……”

沈鸾:“他是我父亲,是我的家人,他自然比你好上千倍万倍。”

裴晏反唇相讥:“沈廖岳是你父亲,比我好上千倍万倍,那裴衡呢?他也比我好上千倍万倍?”

皓月当空,不远处钟鼓楼传来数声响,月影横斜,裴晏听见沈鸾低低的一声笑。

那笑声极轻极轻,透着无尽的嘲讽淡漠。

“别拿阿衡哥哥同你相比,我怕脏了他……”

余音戛然而止。

裴晏紧紧扼住沈鸾下颌,余下后半句,皆掩在喉咙之间。

沈鸾双唇张合,发不出丁点声音。

“你以为他是谁。”裴晏目眦欲裂。

裴衡不过是一个窃取了自己身份的卑鄙小人,不过是一个赝品罢了,若非沈鸾认错人,裴衡怎会有那般好运气,得到沈鸾的喜欢?

倏地听见“哐当”一声巨响,置于案几上的双面兽耳三足香炉被撞翻在地。

一道白色身影闪过,直直冲向沈鸾。

“喵呜”一声,汤圆浑身白毛竖立。

黑暗中,白色波斯猫一双漂亮的眼珠子泛着光,挡在沈鸾身前,朝裴晏叫唤。

香炉碎了一地,声音之大,自然也惊动了外间的茯苓和绿萼。

绿萼匆忙披了件袄子,秉烛jsg来照。

茯苓欲跟着起来,然不知怎的头重脚轻,绿萼转身声:“我去就好,你且睡下。”

烛影绰绰,映照在紫檀木插屏上,脑袋昏昏沉沉,浓重倦意落在绿萼眉宇间。

绿萼揉着额角,想不通今夜怎会如此困倦。

她强撑着精神,小心翼翼端着烛光:“郡主,可是你醒了?”

以前沈鸾也曾半夜醒来,自己倒茶后,结果不小心扫翻了茶碗,留了一地狼藉与绿萼收拾。

“若是要吃茶,叫奴婢来就是。”

脚步声近在咫尺。

静谧夜色中,那抹不起眼的烛光足以引起惊涛骇浪,引起轩然大波。

裴晏仍伏在沈鸾身前,青色帐幔挡不住他颀长身影,黑暗如影随形。

他好整以暇勾唇,并不怕叫人发现:“你说若是她看见我在此处……”

忽的,一直紧握在沈鸾手中的珠钗高高扬起。

裴晏瞳孔一紧。

金光闪过,那珠钗径直冲向沈鸾腹部。

他只来得及看见沈鸾勾着的唇角。

“那若是……五皇子蓄意谋杀呢?”

鲜血迸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