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娴很晚才睡, 翌日醒来,回顾前一天发生过的事情,脑子里依旧迷雾重重,起了弥天大雾一样。
她把事情一件件整理清楚, 得出结论。
首先, 有人想杀她, 目的是阻拦烟霞偷走的宝物重新回到云停手中。
按目前的情况而言,待在云停身边, 或者闷在府中,是最安全的。就比如前段时日, 她寸步不出府邸的时候, 半点危险都没遇到。
其次,是楼千贺的事情。
想了一晚上, 唐娴终于想出了点苗头。
楼千贺既然认出了她,不会无缘无故改口称她为双儿姑娘。除非是分开的那段时间里,楼千贺遇上了什么事情, 这件事使他笃定自己并非唐娴。
能是什么事情呢?
双儿这名字又是哪里来的?
唐娴迫切想知道其中因缘。
假使这个缘由能让楼千贺相信她并非唐娴,那是否表示, 它也能让其余认识她的人相信呢?
这么一来, 相当于她拥有一个全新的、不需要顾虑的身份。
可她的思绪卡在这一步,无法顺利进展下去。
想要解决这个疑问很简单, 只要再去见楼千贺一面,简单几句话就能问清。
但这又与上一条矛盾, 她如今不敢轻易离府,就算外出, 也一定要有云停相陪。
昨日顾及着云袅,那句“双儿姑娘”, 云停还没来得及问她。但凡她敢主动提出去见楼千贺,云停警惕心上来,立刻就能通过楼千贺把她的秘密扒得一干二净。
行不通的。
唐娴唉声叹气,后悔昨晚只想着远离楼千贺,脑筋转得不够快,没有当时就委婉问出。
她一边思量对策,一边继续教云袅读书认字,云袅好哄,只要不提烟霞,她就什么都肯听。
这样过了两日,午后,云袅顶着一脸墨汁哭哭啼啼回来了。
唐娴赶紧带她去洗脸,“你哥又欺负你了啊?”
作为府中唯一的千金小姐,年纪还这样小,敢欺负她的,除了云停,唐娴找不出第二个人。
“讨厌大哥!”
前几日云停手臂见血之后,云袅吓坏了,心疼哥哥,每日都在念叨,还想去慰问他。
结果那之后云停就外出了,两日未回府。
不曾见面的两日,云袅对兄长的孺慕之情达到了顶峰,晚上做梦都念着哥哥。
今日云停回府,云袅忙不迭地跑了过去,相处了不到一刻钟,兄妹情谊就转成了仇恨。
“我要给外祖母写信,我要给爹娘写信……”云袅抽抽搭搭,委屈的不得了。
唐娴满心无奈,问:“你哥都这样欺负你了,你干嘛还要缠着哑巴来京城找他?”
云袅抽噎几下,哭得更大声了。
唐娴只好抱着她安慰。
吵架归吵架,第二日,云袅又蹦蹦跳跳去找云停,给他看自己写的书信,没有任何意外的,扁着嘴巴跑回来,说云停欺负她。
这一回,她想起第一次见唐娴时,唐娴帮着她打了云停一巴掌的事情,嚷嚷着让唐娴再来一次。
那回纯属运气好,能得手全靠云停的意料之外和猝不及防,同样的招数使用第二次,绝无成功的可能,或许还会反过来被云停教训。
“那就换一个法子!”云袅对唐娴抱有很大的期待,毕竟她认识的人里,目前只有唐娴能成功耍弄了云停。
俩人绞尽脑汁谋划时,侍卫前来通传,说云停要查云袅的课业,让唐娴一起过去。
唐娴心道云停今日一定会问起楼千贺与“双儿姑娘”的事情,暗暗提高防备,得把这事糊弄过去。
来到阁楼上的书房,云停从堆放整齐的文书中抬头,暼了两人一眼,把她们打发去侧边茶室,就继续处理他的事情去了。
他这几日顺着从岑望仙那得到的线索抓了不少奸细,可放暗箭的幕后之人还藏在暗处,云停的心情实在好不了。
偶尔想静下心来放松一下,然而心神一松动,脑中突然蹦出那日从唐娴怀中抱出云袅时短暂的触碰。
无法控制。
为了这事,云停特意入宫见了云岸一面。
他在皇位时曾被塞了百名后妃,云岸的遭遇不比他差,每日都被逼着宠幸妃嫔。
知道弟弟过得惨淡,云停舒坦多了,今日特意空出时间,来查查唐娴把妹妹教导得如何了。
把手上最后一点事情处理完,云停搁下笔墨,往椅背一靠,道:“过来。”
隔着翠屏花罩的茶室中,云袅扯着嗓子回他:“我没有穿鞋子,哥哥你过来我们这边吧。”
云停喊不动她,就唤另一个:“庄毛毛。”
茶室中,云袅脱了鞋子趴在软榻上,手底下胡乱翻着一本启蒙读物,两只脚丫子晃来晃去。
唐娴屈着双膝跪坐在矮桌后,长裙自然地堆在蒲团上,宛若层叠起伏的碧水波浪。
她左手边是一盏热茶,右手中持着一本游记,看得正入神。
听见云停喊她,“嗯”了一声当做回答,注意力很快重新被吸引进游记故事中。
外面的云停等了片刻,不见任何人来见他,他叩响了桌面,语气加重:“庄诗意!”
唐娴听见这三个字就起鸡皮疙瘩,飘远的神智瞬间回笼。
“哎,在呢,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觉得自己的威信力在云袅到来后急速降低,时至今日,已经能被唐娴这个俘虏忽略了。
云停不答,阴沉着脸坐在里侧的书房中,透过花罩上的雕花缝隙,隐约能看见茶室里的人影。
心中念着不能对里面那两人动手,他闭上眼忍住火气,语气冷峻:“庄廉走之前,没叮嘱你这几日少招惹我吗?”
“哎呀!”唐娴重重叹气,推着云袅坐起来穿鞋子。
这几日庄廉有事离府,离开前确实叮嘱了唐娴,说他不在府中,就没人在她与云停之中周旋了,让她忍一忍,别总与云停较劲了。
是这个道理,她毕竟是个俘虏,没有假舅舅护着,得收敛些。
“不要……”云停那边是高椅,云袅一坐上去,两只脚就不着地了,她不乐意去云停那边,嚷嚷道,“让大哥过来,我把小榻分他一半。”
唐娴也不想过去,这间茶室采光好,是个悠闲看书的好去处,但她不是云袅,不能那么任性。
“过去吧,不然待会儿你哥不高兴了,要拿我出气的。”唐娴哄着云袅,“我本来就得罪了他,谁知道他哪天气急了会不会直接砍了我。”
云袅不情愿地穿上鞋,嘀咕道:“他才不敢呢,祖训说不许欺负女孩子的……”
等她俩磨磨蹭蹭到了最里面的书房,清楚听见两人对话的云停,一张脸已经冷成了寒冰,恨不得用眼神冻死她们。
云停道:“庄诗意研墨,云袅写三字经。”
“我……”
“闭嘴。”云停的声音冰冷绝情。
唐娴识相地安静,乖乖研墨。
云袅一看兄长的脸色,也收了声,爬上高椅,抓起笔,接着上回的地方写了起来。
书房中重新恢复宁静,只是与一刻钟前的安详静好比起来,似有若无地漂浮着一股寒意。
云停坐在主座,左手边,云袅笨拙地握着笔比划,右手边,唐娴站立着乖顺研墨,这情景让他的心情稍微好转。
他身躯放松,提笔蘸墨时,看见了唐娴的手指。
细长的指背上有几道树枝留下的旧划痕,但并不影响它的美丽。
唐娴垂首研磨,为防衣袖沾上墨汁,用另一手轻挽袖口,露出了腕上的青玉镯。
镯子也是她要求的,衣裳也是。
天转热很早,她身上穿的是绣娘新裁出的夏衣,内里是印着银花的雪缎薄衫,外着一件清凉的浅湖色罗春裙。
与高门千金比起来,这一身装束极其简单普通。
可唐娴随意一站,就是一道婀娜亮丽的风景,引人侧目。
“圆圆的……”云袅忽然傻呵呵笑起来,忘记前不久自家哥哥还在发怒,举着她写下的大字给两人看,“这个字好圆呀,好像一只猫猫……”
云停回神,发现自己提笔半晌,至今未蘸入墨汁,脸色顿黑。
唐娴注意到他的异样,不知他又发什么疯,对云袅使了个眼色让她安静,自己也静默着,假装不存在。
但云停注定不能放过她,扔下狼毫,语气不善道:“双儿姑娘?”
唐娴就知道躲不掉这事,诚挚解释道:“他认错人了,我哪里认识什么双儿姑娘。”
“庄诗意,你嘴里就没有过一句真话。”
唐娴说不过他,干脆道:“那我说我真名就叫双儿,的确是进京来寻亲的,你信吗?”
唐娴问完,被云停瞪了一眼。
她在心里抱怨这人真难哄,逆着他不行,顺着他也不满意,太难伺候了。
假若让唐娴来选,她是宁愿做那个不知哪里来的“双儿姑娘”,也不愿意做庄诗意的,至少前者不用面对云停……
唐娴忽然顿住,她知道云停为什么瞪她了。
这个双儿姑娘,不正是最初她与云停编造的身份吗?
难怪说起来有点熟悉。
唐娴又悄悄看了云停一眼,才收回视线,听云停冷冽道:“再看挖眼。”
“那你也别看我。”
“我几时看你了?”
唐娴义正辞严:“你没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了?”
云停冷然一笑,语调决然:“我们习武之人感知灵敏,不看也能察觉到。”
唐娴没接触过习武的人,被他唬住,找不到反驳的话了,只能呆呆眨眼。
最后还是云袅解的围,“我写完了,哥,你看看写的好不好。”
云停给了唐娴一个冷眼,暂时放过她,站起来去查看云袅默写的三字经。
其实根本不需要特意核查内容的对错,明鲤一直在暗处盯着她俩,唐娴每日教了云袅什么,云袅学得怎么样,都精准地传入了云停耳朵里。
他快速扫了一眼,发现云袅的字比之前稍微规整些。
虽然对唐娴的屡次冒犯不悦,但云停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有在认真教导云袅。
云停正想着,忽觉身侧风声升起,手掌下意识一挡,恰好拦住云袅朝他脸上飞来的沾了墨汁的狼毫。
狼毫被挡住了,墨汁却溅了过来,云停反应迅捷,一偏头就躲开了。
云袅见计谋未得逞,尖叫一声跳下高椅想跑,被云停擒住后颈。
“跟谁学的算计我?”
“放开我!坏蛋!”云袅手脚齐挥,哇哇乱叫。
奈何不能撼动云停分毫,云停大手一挥,她白净的小脸就变成了黑漆漆的砚台。
不用想就能知道谁会给云袅出谋划策,教训完云袅,身侧一阵人影惊慌掠过,云停提着狼毫转身,两步追了过去。
唐娴刚跑到茶室处的落地花罩,就被反剪住手腕扣押在了书架上。
她惊叫:“别画我的脸!”
“不画你的脸,那画哪儿?”云停的语气相当无情,擒住她双腕的手松开,唐娴还没来得及推他,就被抓住手臂翻转了过来。
她由背对云停被调整成正脸对着他的姿势,逃不了了,赶忙去捂脸。
双手还没抬起,就被云停单手重新扣在了身后。
“画个乌龟好不好?”云停提着狼毫在她眼前晃,“还是你更喜欢飞鸟?”
唐娴一个也不想,哭丧着脸呜呜摇头。
“都不想?”
唐娴用力点头。
“行。”云停大方答应,有商有量道,“只要你去把云袅的脸重新画花了,我就饶了你这次。”
唐娴不想花脸,可她真的去画了云袅,以后云袅怕是再也不给她做挡箭牌了。
信任破裂,可就再也修复不好了。
这招简直是完美的离间计,唐娴坚决不能答应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情。
“不答应?”云停发自内心的愉快,笑道,“那就干脆把你的脸全部涂黑好了……这么漂亮的脸蛋……”
他说着,提笔靠近,唐娴吓得立马紧闭双眼扭开脸。
云停心情正好,冷不丁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
“不许欺负女孩子!”云袅气呼呼地训斥他。
“我欺负她?到底是谁先动的手?”
云停气笑,小腿一抬就把云袅撵开了。
可当他再次看向唐娴时,注意到她颤抖的眼睫和誓死不屈的坚贞模样,刹那间,脑中不可控制地想歪了。
欺负?
脑中画面旖旎,手掌中擒住的双腕也不再是单纯的钳制。
他能清楚感受到那双纤细的皓腕,和那上面温热柔腻的触觉,比上好的羊脂玉还要让人留恋。
她越是挣扎,就越是让人想要用力欺负。
“你只会欺负姑娘,无耻小人,快放开我!”唐娴久久等不来脸上的墨汁,壮着胆子睁开条眼缝指责云停。
云停被她喊回神,手掌失控地收紧,同一时刻,凭借着制服猎物的本能往前一凑,唐娴立即尖叫一声重新闭紧了双眼。
她的脸拼命往一边扭,这么一来,纤长而脆弱的脖颈就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了云停眼下。
那截光滑白皙的颈子吸引着云停的视线,他的目光顺着它下滑,直到雪白肌肤隐入到交襟的领口。
眼前被雪色填充,鼻尖嗅见淡淡的女子清香,云停心底不知何时窜出的火焰越来越旺,几乎灼伤他的双目。
心中焦躁,喉口干涩,他的喉结突然滚动了几下。
就在这时,一只手猛地挥来,直直按在了云停的左脸。
湿润的凉意在脸颊上蔓延,云停侧目,在自己脸上闻见了墨香,然后听见了云袅的欢呼声。
“哥哥花了脸!哥哥是笨蛋!毛毛才是最厉害的!”
眼中猝然恢复明亮,云停看见了唐娴脸上得意的笑,和她右手上的墨汁。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他竟松开了唐娴的手。
原来在他脑中画面不受控制时,这人在计划着抹黑他的脸。
他便不再犹豫,空出一只手捏住唐娴的下巴,不顾她的惊恐尖叫,提笔在她脸上留下两道重重的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