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英國拍攝的簽證出了,丁昭拿到護照。今年春節與倫敦出差的時間重合,他回不了家,給惠芬女士打個電話。媽媽理解,說你專心工作,等有空再回來也沒問題。
他沒回答,有些走神,媽媽擔心問怎麽了呀。丁昭立刻就笑,說沒事,昨晚加班,有點累了,還有事忙,先不聊了,你注意身體。
一月底,雨水卷土重來,陰霾到不見陽光,站在恒光28層往下看,人都變成撐傘的一個圓點,在洶湧車潮中緩慢移動。室內也濕度驚人,傑西卡實在受不了,關掉加濕器,抱怨說上海冬天又冷又潮,昨晚她還在廚房看見一隻兩截指頭粗的蟑螂,嚇得差點忘記抄起拖鞋去打。
本地同事笑道:“這種東西的生命力在南方會被無限放大,個頭進化過,還耐寒,給個陰暗角落,就能給你生——”
哎呀,惡心死了!傑西卡求求他們趕快收聲,又問丁昭你家有類似困擾嗎?丁昭對著屏幕打字,久久說有啊,超大一隻,想打死的,但沒抓到。
傑西卡同情地說我買了好幾款殺蟲藥,用完給你推薦一個。
當天忙碌,中飯也在工位吃,三明治兩口吞完,丁昭手不停,做不完的事情,他回郵件發郵件,動作相當機械。
臨下班前,楊師傅信息過來:速到試衣。
做到八點多,丁昭喊車去工作室。立在鏡前,他無精打采,與上次狀態全然相反。楊師傅看得眼睛翻到天花板上,說幹嘛啦幹嘛啦,一副死人麵孔,我做的是西裝不是壽衣好伐。
模仿江天禹的三件套,實物很美觀,甚至是目前為止上身效果最好的一套。請楊師傅做這套衣服之前,丁昭隻付了定金,今天試完,該結尾款,可惜他腦子一熱,將這筆錢拿去給程諾文買了禮物。
信用卡額度不知道夠不夠,丁昭問可以刷卡嗎,裁縫說你和以前一樣直接轉賬好了。
丁昭不出聲,楊師傅察覺出端倪,冷哼道:“現在知道沒錢了,前段時間鈔票花得爽嗎?”
“對不起,我出去找個atm取錢給您。”
裁縫責怪般看他:“我又不是逼你還錢,等等好了,衣服我會做好的,讓你能穿去英國,等你手頭寬鬆點再打給我吧。”
楊師傅收起卷尺,等再轉身,丁昭站在他麵前,臉上兩行眼淚掉下來,也不擦,鼻尖紅通通的,像犯錯的小孩等待被教訓。
阿爹拉娘誒。楊師傅手忙腳亂,扯過一團餐巾紙塞給丁昭,哭什麽啦!
心底委屈泛上來,根本忍不住。裁縫以為自己剛才兩句話太重,說你們小年輕,一時得意,昏頭了管不住錢包是常有的事情,以後注意就行了啊。
不是……不止是……丁昭哭聲漸強,他、他了幾次,用紙巾捂住臉,低聲嗚咽。
楊師傅似乎看明白了,他不會安慰人,手指戳戳丁昭,問有人欺負你?是不是小程?
丁昭不肯明說,楊師傅已有答案,痛心疾首,“第一次我就說過了呀,你和他一起,是尋死!”
這場眼淚早該流的。今早不死心,等那人走後,他將袖扣給程諾文,不敢說禮物,說謝禮。
程諾文沒要,壓根不想收。他一看到那個牌子,那個式樣,臉色變了,充滿厭惡地讓丁昭去退掉。
丁昭不肯。他說你嫌丟臉?小票給我,我去退。
定製的,退不了。
他倔起來,勢頭不依不撓。袖扣一左一右,鑲邊處淺淺刻著兩個字母,不仔細觀察不會發現。程諾文卻提前預知般,側過袖扣看清上麵的刻字,閉了閉眼,你非要把自己名字刻在上麵?
呆子的縮寫也是DZ。
程諾文說你撒謊都不會,拿起手機問五千多少?算了,我給你六千,拿去扔了。
袖扣退不掉,或許還能找人低價轉賣,但真心呢?付出後能收回嗎?程諾文對他是必須,他對程諾文又算哪一種?下屬,同住人,可以隨便拍拍的寵物,還是什麽都不是。
這一哭就是好久,裁縫不停給丁昭換紙。那對送不出去的袖扣正躺在他的袋中。他從程諾文手中奪走,對他說這不是你有過的玩具,可以說扔就扔。
那句話是他僅剩的氣勢。
哭掉半包紙,丁昭呼吸漸漸平複。楊師傅給他接杯溫開水,嘴一努,讓他坐去角落。丁昭手抵著胸口,那裏疼了一整天,拚命工作也緩解不了。
裁縫找張凳子坐他對麵,“小昭,你今年多大?”
“二十五了。”
年輕人!長輩經曆風雨,看他像看溫室小花,怒其不爭,夾雜兩分憐惜。
“小程二十五的時候,不比你好多少,”楊師傅摘下老花眼鏡,“他和你說過自己的事情嗎?”
一星半點,總歸是有,丁昭低聲道:“說過,一些小時候的事情,因為家裏的關係,他不喜歡過年。”
“連這個都和你說了?”老頭子歎一聲,“那我多說點,也不算多嘴了。”
他本來想拿個煙灰缸,看看丁昭,作罷,一隻手捏著香煙盒子,“我住在中原的時候,和小程是鄰居。他爸天天在外麵,沒人給他弄飯,有時我看到,會叫他來我家吃一頓。工廠區長大的小囡,個個和孫悟空一樣皮,他小辰光不好好讀書,成天和別人打架,還有個綽號叫‘上儂墳’。我那時常和他說,程諾文,你要是再這麽打下去,遲早有一天要進少管所的。”
楊師傅認識程諾文超過二十年,程諾文少年時代離經叛道,裁縫家中常備紅藥水,半個醫務室。
“我後來托朋友,搬回市區,在這裏租了個工作室。再見到他,居然讀大學了,特意找過來說要去大公司麵試,想我幫忙做套衣服。
“和以前不一樣了,文質彬彬,看不出是野小孩。我想他是想通了,有出息了。進了那家,什麽什麽H的,反正很厲害的一家公司做事。說厲害,也是吃人厲害,他的工作,你也做的,曉得的,要和客戶周旋。那排場門麵,衣服和表,是一點點都不能坍台的。他為了買齊行頭,沒錢,房子都住不起,到我這裏打地鋪,話麽說得很好聽,幫我看門,赤佬相信!”
楊師傅嗤笑一聲,笑容隻停兩秒,“窮哦當時,窮得抽煙都要問我借。有一趟,我記得一清二楚,他陪客戶喝酒,喝得半夜醉醺醺回來吐,噢喲氣得我,差點拿痰盂罐套他頭上。吐完他拉住我,和我說有個客戶想和他睡覺,隻要他點頭,以後做什麽都行。”
“我一聽,不對勁,說程諾文,你要這樣做了,以後不要再來我這裏,亭子間容不下你這隻金鳳凰,你飛出去,攀別人高枝好了,但我告訴你,總有一天這根枝會斷的,你做好心理準備。他聽完,不說話了,第二天,照常早上九點去上班。”
丁昭垂頭,不吭聲,手揉著心髒位置。
“那件事過去兩個月,有天回來,他說他把那個客戶打了一頓。因為拒絕了嘛,對方使了點手段,把他做的成績讓給別人,他咽不下這口氣,跑過去打人,說一拳下去人就倒了。我一聽,那麽壞了,要被開除了呀。
“他說沒有,沒開除,他去道歉了。我心想,長大了,學會忍了。但其實小程這個人,有些東西長在骨子裏,是不會變的。小辰光他不是很高的,也沒有很壯,打不過那些大小囡,卻不服輸,拳頭縮回袖子裏,任他們打,等到離得近了,他轟一拳出去,對準人家下巴,打掉兩顆牙。
“他就是這種人,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過了小半年,有天忽然和我說,那個客戶名聲臭了。我問怎麽搞的,他不肯細說,隻笑,說對方是慣犯,不止騷擾過他一個,現在全世界都曉得了,在行當裏算是徹底廢掉了。我用腳趾末頭想,都知道肯定是他做了什麽。”
楊師傅捏扁手中的香煙盒,扔進垃圾桶,他看丁昭低頭露出的發旋,“之後他賺到些錢,從我這裏搬出去,不怎麽來了,逢年過節給我送兩張超市卡。我以為他隻會工作呢,沒想到有次,居然帶了個男孩子過來做西裝。我頭一回,看到小程在外人麵前會一直笑的。我給那個男小孩量完衣服,聽他對小程說什麽客戶這次要求一天搭出一個迪斯尼。我說你們做事這麽妖啊,一天蓋個主題公園,怎麽可能,除非太陽西邊升起來。”
“那個男孩子哦,鬼靈精,對我說楊師傅,做我們這行,別說西邊升了,哪怕客戶要太陽東西南北四邊升,我們也要找四個太陽出來。小程聽完,就笑,那個嘴都快咧到耳朵跟上。我說程諾文,你這個小跟班不得了。”
丁昭猜他說的是許方綸,自己是沒看過程諾文笑成這種二百五的樣子,不語。楊師傅知道他不好受,摸摸他的頭發,“是不得了,小程後來在他那邊吃了個大虧,具體的我就不說了,反正那之後,他就有點變了。有時候我會說他,你這樣搞來搞去有什麽意思?他也不反駁我,隻說對,沒意思。我說你沒意思還搞?他說就是沒意思才搞。好了,輸給他了,到底什麽意思嘛?”
他問丁昭,兩人一同沉默。丁昭吸吸鼻子,說我也不知道。真心話,每次他覺得搞懂程諾文的某一麵,下一刻都會被事實抽耳光,痛得睜不開眼。
楊師傅想了半天,還是開口:“所以去年,他帶你來,其實我是很吃驚的。”
“我說句不中聽的,你喏,精是一點都不精,還有點木噱噱,但我想,如果是你,可能小程會——唉,我不想幫他說好話,他那個死樣子,總有天會被收拾。我隻是想,你要看重自己,有些東西夠不到,硬要踮腳,隻會摔傷自己。”
丁昭捧著水杯,一口沒喝,溫開水變成冷水,將他掌心的溫度也帶走。楊師傅起身,說我給換杯水。丁昭搖頭,一飲而盡,說今天抱歉,我先走了,謝謝您借我地方坐,衣服的錢我會盡快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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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替各位給過某人邦邦兩拳了,不過有些事情以後也會解釋,不提前劇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