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家安沒料到會在這裏碰見程諾文,大約出門匆忙,他衣服扣子也扣錯兩個,與日常公司見到的模樣全然不同。
丁昭也不同。平時待人接物,他總是和和氣氣,不講一句重話,此刻兩眼冒火,一雙手抓著程諾文衣領,再往上點,掐死對方都有可能。
很多問題,卻不適合現在問。體會到多餘的氛圍,駱家安暫時退到門外,留下兩人對峙——不準確,是單方麵的責備。丁昭對程諾文的狗似乎很上心,質問對方到底怎麽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出門回來不肯吃飯,過會去看它就在吐了,我怕有事,隻好先送過來。”
“在外麵舔了什麽還是吃了什麽,你有用心看嗎?又邊遛狗邊回郵件了是吧,工作這麽重要你養工作去好了,養什麽狗啊!”
今天看到聊天記錄裏叉燒的照片,丁昭先是害怕,一路過來演變成對於程諾文不負責任的強烈憤怒,等見到人,他花了很大力氣才忍住,沒在外人麵前賞對方兩巴掌。
程諾文臉色也不好看,疲倦道:“抱歉,是我沒看住——”
診室門打開,醫生在裏麵喊道:“家長麻煩進來下。”
丁昭心急小狗,暫且放開程諾文,獨自進去。對方走在後麵,停在診室門口,與他保持一段距離。
醫生抬頭見到兩人,哎呀一聲,對著丁昭說:“叉燒爸爸?好久沒見你來了。”
以往小狗打針看病,總是丁昭帶來,寵物醫院的醫生護士都臉熟他,雖然知道叉燒有兩個人養,但程諾文很少出現,於是他們隻管叫丁昭“叉燒爸爸”。
丁昭一眼瞧見躺在小**的叉燒。比格作天作地的氣勢沒了,整隻縮在那裏,尾巴也垂下去,嘴裏咕嚕咕嚕發聲,像團鬱鬱寡歡的毛球。
有沒有事?是不是中毒了?他著急問。醫生擺手,說不是中毒,做過血常規和生化,也拍過片子,沒大礙,隻是腸胃不好,可能出門吃了路邊的草或者喝了汙水,有點不消化。
“我給它打過止吐針,現在不吐了,就是有點虛弱,要人陪。”
兩人聽後,同時鬆口氣。
說過多少遍了,遛狗要看著,不能讓狗亂吃,一點都聽不進去,還好隻是誤食髒東西,要真碰上神經病投毒……丁昭不再聯想,回頭瞪程諾文一眼。
狗都照顧不來,工作厲害頂個屁用。
他蹲到小床邊上。叉燒打開眼睛,見到他出現,鼻子皺皺,伸出兩條前腿要他抱。丁昭怕它亂動,輕輕拉住它,“別動了,剛打完針,是不是還很疼?”
小狗長長嗚一聲:這裏痛痛,那裏也痛痛。
丁昭給它整理毛毯,程諾文裹了三四層,怕悶不死狗。他皺著眉一層層剝開,最裏麵是件T恤衫,圖案很熟悉,是自己以前的舊衣服,印象裏不見了,原來是落在程諾文家裏。
T恤看著洗過很多次,麵料都有點變形。他擔心叉燒墊著不舒服,想拿走,小狗哼哼唧唧,用小爪子虛虛按住,不讓他動。
心變得特別軟,還有些內疚。丁昭沒想過叉燒會這麽掛念自己。以前它黏他,以為慣性使然,分開之後遲早會慢慢習慣沒有他在的日子,卻忘記小狗的愛一旦付出就沒有收回的可能,愛會永遠存在於對方身上,哪怕一麵不見也不消失。
狗是依循氣味的動物,天性就是尋找。丁昭摸摸叉燒,用T恤裹緊它。小狗滿足了,大眼睛眨兩下,歪頭啃他的手。
“打過針了,回家記得按時吃藥,隻要後麵兩天沒其他事,很快會恢複的。”
醫生在一邊開單,開完有些遲疑地問丁昭:“呃,該給你還是給程先生?”
丁昭說給我吧,醫生遞過去,“你長久不來,還以為——我看這一年都是程先生帶狗過來,他蠻負責的,叉燒有一點點不舒服都會送來看。”
真負責就不會自己開完刀還讓狗得急性腸胃炎。丁昭不吭聲,醫生瞧出些名堂,笑說:“不容易的噢,有幾次半夜他過來,要麽說叉燒動不了,要麽就說挺個肚皮抽筋,我們嚇死了,一套檢查做完,什麽事都沒有,小狗裝病折騰他呢。”
手上熱乎乎的,叉燒伸出舌頭,呼哧呼哧舔丁昭掌心。打完針不再吐,它稍微有點力氣,立刻用來表演神氣活現,對著丁昭露出得意的樣子。
小壞蛋。丁昭抵著它的腦袋,親親它,拿過毯子將小狗重新包好帶出去。
經過程諾文的時候,他把單子丟給他,“去付錢。”
程諾文沒有多說,走去付費窗口。這一年他沒少來,醫生一開始眼生,他也不太願意解釋,隻說原來照顧它的人走了。
懂了,單親家庭,我們這裏很多的。醫生工作數年,看透情侶吵架寵物遭殃的戲碼,知道又來一樁,沒有再多問。後來程諾文來的次數多了,生出一些同情,說你家這隻是真難伺候啊,以前叉燒爸爸帶得那麽好,怎麽突然就走了呢?
三兩下說不清,他沉默以對,最後才吐出幾個字,都是我不好。
比格家長群發來信息,都在關心叉燒的情況。程諾文猜到丁昭會來大概是誰跑去問了,他回複沒事,去醫院檢查過,隻是腸胃炎,已經打過針了,謝謝各位幫忙出主意。
狗家長們紛紛送上祝福:沒事就好,早早康複哦。
程諾文繳完費,拎著藥回等候區。駱家安不知道幾時走了,丁昭坐在那裏,小狗躺在他膝頭打滾,很舒服的樣子。
過去在家經常見到這樣的場景。工作盯著電腦屏幕太久,眼睛澀,他放空視線望出去,丁昭就坐在客廳沙發,有時教指令,有時就這麽讓小狗躺在他身上。
平平無奇的那些瞬間,他沒在意。現在重見,心裏先是被什麽填滿,充實不過兩秒,又瞬間抽空。
“寶寶。”
他出聲喊,坐著的丁昭一動不動,隻有小狗抖抖耳朵。
程諾文走到丁昭身邊,“今天謝謝你過來,叉燒給我吧,我帶它回家。”
小狗敏銳察覺到回家二字,直起身體,結果力量不夠,腿一軟摔回丁昭懷裏。
“你開車了嗎?”丁昭問。
“開了。”
不多做解釋,丁昭抱起叉燒向外走。程諾文跟上去,直到車邊才試探問:“你願意和我一起回去?”
丁昭給他看懷中的小狗,叉燒死死咬住他衣服,完全沒有鬆開的意思。
家裏地板沒白刨。程諾文壓下不該有的欣慰,說那麻煩你。
坐上車,無人開口。程諾文心裏幾百個話題,一個都派不上用場。好不容易等到丁昭打個噴嚏,他立即問冷嗎?同時開高車內暖氣。
丁昭換個姿勢,讓叉燒趴到他胸口。小狗喜歡這個位置,聽得見心跳聲,感覺很安全,呼哧兩聲,將小腦袋貼上去不動了。
“今天Ian也來了,所以你們晚上——”
程諾文努力問出一半,又覺得補全這個問題,丁昭可能會覺得他管太寬,自己硬生生打住。
“對,在約會。”
前方遇上紅燈,程諾文踩下刹車,單單側麵,表情已相當精彩。
也太誠實,不如回答一句“和你有什麽關係”,還好接受點。他心裏極悶,信號燈跳成綠色也沒發現,忘記及時發動車子,還是後麵等待的司機按兩聲喇叭,才堪堪清醒。
後半程無話,誰都不想多說。丁昭吹久暖風,覺得有些熱。他已經穿回外套,駱家安走前還給他,說外麵還是挺冷的,關心狗狗是好事,但也多注意自己,萬一搞得感冒就得不償失了。
今晚旁觀一場,駱家安半句不該問的都沒問,涵養非常好。丁昭心存感激,主動說今天搞成這樣,打擾你喝酒的興致,要不下次我請你吧。
駱家安笑一笑,眉目生動,說那我很期待。
做同事做朋友,駱家安很好。做對象,也許更好,但有些事情,不是好就對。
身上的小狗第一時間發現他心跳加快又變慢,好像一同感受到這份跌落的情緒,搖晃著頭嗚噫作響。
馬上到家了,寶寶。程諾文低聲說。他停車,想從丁昭懷裏抱走小狗,叉燒不讓他碰,硬是掛在丁昭身上不肯放。
程諾文無可奈何,說還要繼續麻煩你送上樓。丁昭嗯一聲,和他坐電梯上去。
上升幾十秒,可以用來做許多事。日常交談、分享工作生活,讓叉燒表演一個乖乖坐下,或者更放縱些,他們也在同等的時間裏接過吻,探索身體對彼此的吸引。
什麽都不做、不說的時候,幾十秒原來如此靜謐。這種極致的孤寂獨自體會總是不夠全麵,隻在兩顆心不靠攏時才會徹底鑽出,蒙住深陷其中的每個人,每秒都似淩遲。
六層到後,程諾文開門。起初動作有些猶豫,最後眼一閉,還是讓丁昭進去。
濱江地段最好的小區,大平層,家居雜誌封麵的水平——半個優點也不剩了,比哪次受襲都糟,視線所及之處沒一個地方是好的。程諾文白天上班尚算光鮮,家裏真是一片廢墟。
不誇張,廢墟可能都比他這間房子溫馨。丁昭捏著鼻子,“你能不能先開個窗通風?”
程諾文鞋也沒換,趕緊跑去陽台拉窗戶。丁昭把叉燒放到沙發上,小狗屁股剛落座,以為丁昭扔下它要跑了,登時大叫起來。
丁昭拍拍它,“我不走,我在這裏陪你。”
叉燒確認般湊過去,用濕潤的鼻子碰丁昭的臉,想嗅出這句話背後有多少真心實意。
“真的不走,我會一直陪你的。”
丁昭做保證,低頭又親它好幾下,看得一邊的程諾文五味雜陳。
狗要他,丁昭義無反顧。自己要他,丁昭理也不理。
結論:他不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