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降下第一场雪时, 许明舒正在暖房里逗着襁褓中的弟弟玩耍。
这个孩子的降生全府上下都极为高兴,也让许明舒看到了靖安侯府能摆脱前世遭遇的希望。
她弟弟生得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看人时目光沉沉, 宛如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家里人一早就为他起好了名字, 叫做许明祎。
许明舒常常拿着自己小时候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逗他玩,他只是盯着看, 却从未伸手触碰。似乎寻常小孩子喜欢的玩意, 很少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反倒是每每许侯爷过来时,小明祎揪着他挂在衣服上玄甲军的腰牌怎么也不放手。
原本只是以为小孩对没见过的东西感到好奇而已, 时间长了,包括许明舒在内的人发觉,这个孩子似乎对有关兵器的一切东西都极为感兴趣。
他眼神会越过面前诸多花花绿绿的玩具, 笔直地伸手抓住远处的匕首。
也会在一众手工物件中找到剑穗爱不释手的玩起来。
他同许明舒年幼时完全不同, 许明舒自小爱哭爱闹还十分粘人, 而许明祎小小年纪却不苟言笑,只要手中有他感兴趣的东西,他可以不哭不闹独自把玩一整天。
起初,许明舒告知自己父亲她对弟弟的这一发现时, 许侯爷并不相信。
直到亲眼看见徐夫人在抱起许明祎准备出去时, 小小年纪的孩子挣扎地想回到自己**, 只为了拿走他心爱的桃木剑玩具。
那一刻, 许明舒看见自己父亲望向弟弟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诧。
靖安侯府延绵百年, 朝中之人明面上虽对侯府多有敬重,背地里却对许侯爷未能有嫡子一事议论纷纷。
靖安侯许昱朗过了而立之年方才有了一女, 随后这么多年来一直未能再有子嗣。
不免有人传谣道, 是靖安侯杀孽过重,此生遭到了断子绝孙的报应。
还有人唏嘘, 偌大侯府今后居然要因为这样的事毁在这一代的靖安侯,许昱朗手里。
诸多夸张的,不切实际的传言层出不穷。
许明舒尚在闺阁都能时常听人提起,更不用说她的父亲母亲。
她猜不出许侯爷在看向许明祎对桃木剑爱不释手时的心情,但她想,无论如何终归是开心更多一些。
立冬那日,府里包了热气腾腾的饺子。
黎瑄将军虽然还是未能苏醒,好在身上的除却骨折的地方,其余的外伤好的差不多了,面色与呼吸也愈发恢复正常。
兴许也是因为这个,沈凛近来心情好上了许多。
许明舒每每见了她都觉得她不似以往那般心事重重,眉眼间像是永远带着阴郁。
反倒是热情地同她打招呼,偶尔还能寻徐夫人聊聊天,看看话本子。
府中难得热闹,余老太太派人请了三房许昱淮和四房许昱康回府,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顿热气腾腾的饺子。
席间,四房周氏借此机会向余老太太告知了自己有孕的消息,徐夫人也跟着喜出望外,拉着周氏的手一个劲地叮嘱着。
所有的事情仿佛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许明舒望着周遭的一片欢声笑语,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余光看到远处有人一直在盯着自己,她转过头,对上了邓砚尘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
房间内灯火通明,倒映在邓砚尘眼中似有月光般潋滟。
从她第一眼看见邓砚尘时,便被他的那双明亮不染纤尘的眼睛所吸引。
起初,她并不明白自己的触动来源于何处,只是觉得面前这个苍白清瘦的男孩子生得格外好看。
如果抬起头,甚至能看得见他眼中的蓝天白云,能看得见夜晚的万家灯火。
大概连他自己都不会知晓,因为这双眼睛,给他本就俊朗的面容增添了更多几分的韵味,让人过目不忘。
人在很小的时候都曾拥有过这样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睛,就像现在她尚在襁褓中的弟弟那般。
像是对周围的一切感到新奇,对未来满怀憧憬。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经历的越多懂得的道理越多,人不再单纯,眼神也变得没有幼时那般清澈如水。
活了两辈子,看尽世间人情冷暖,许明舒方才意识到这份清澈的可贵。
就像是长期生活在暗无天日的阴森房间里,突然有一天被放出来看见头顶湛蓝广阔的苍穹,苍穹并不自知,所见者自然心惊。
明明邓砚尘自幼历经重重磨难,可在他身上仿佛永远都看不见消极与怨愤,她的少年永远如记忆中那般带着朝气。
邓砚尘朝她打了个手势,随即喝完自己杯里的茶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开。
许明舒在自己位置上心神不宁地坐了一会儿,随即寻了个借口朝邓砚尘离开的方向走去。
许明舒离席走到后院时,四周静悄悄的只能听得见踩雪的咯吱声。
少年披着氅衣站在院中央的雪地里,长身玉立。
听见动静后,扭回头看向她,眼含笑意。
许明舒迎上他的目光缓步上前,道:“要走了吗?”
邓砚尘点了点头,“人员已经集结完毕,明日该启程了。”
许明舒点点头,没有说话。
胸腔内的那抹酸涩蔓延至整个神经,她甚至觉得方才吃进肚子里的饺子涌上一阵阵苦涩味道。
邓砚尘见她半晌不说话,走上前几步握住她的双肩,低声道:“明舒,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第一时间告知于我,不要委屈着自己。”
“北境大营到达京城,有苍梧不过快马加鞭两日而已,你需要我,我随时都能赶得回来。”
许明舒正对分别之苦感到心酸时,听见他这话突然笑了。
“你为什么一直觉得我会冲动行事?”
邓砚尘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或许是从前我阿娘常常同我说,时间和距离会将一切误会与猜忌放大,会在彼此不知晓时已经演变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明舒,我心里,有一点担心。”
许明舒不解地看着他,“可我们之间并无猜忌。”
这下换邓砚尘笑了,“没有吗?”
他挑眉,凑近她,“那之前是谁误以为我在慧济寺给别的姑娘求平安的了?”
旧事重提,许明舒恼羞成怒再次朝他打了重重的一拳。
女儿家棉花似的力气,根本不能伤及邓砚尘分毫,他却仍旧乐此不疲地装疼。
“你再笑,我准备的东西可就不给你了!”
许明舒跺脚道。
“你要送我什么东西?”邓砚尘看向她双手,问道。
许明舒作势不给,却听他哄孩子似的道:“大人不记小人过,许大人就别和我一般计较了,我真的很想知道是什么东西。”
许明舒踩着他搭好的台阶,傲娇地从衣袖中拿出一个蓝色的平安符递到他面前。
邓砚尘在看清那平安符后,眼神亮了一下,高兴地接过去仔细打量着。
“有许大人的庇佑,这一仗必然所向披靡,得胜而归。”
许明舒看了他一眼,道:“别贫了,我阿娘给你置办了此行的衣物,已经叫人送去你房间里了,明早你记得带走。”
闻言,邓砚尘神情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轻声道:“侯爷和夫人的恩情,我此生难以为报。”
许明舒看向他,宽慰道:“你能带着玄甲军的将士们平安无事,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报答了。”
她顿了顿,又道:“还有,我还没问你,你为什么总担心你离开后我会同你有什么误会隔阂。”
邓砚尘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或许是从前跟在黎叔叔身边久了,看着他和沈夫人彼此心中都有着对方,却倔强着谁也不肯低头,所以总是觉得惋惜吧。”
亦或者,是许明舒之前同他讲述的,和他曾经梦见的有一个共同点。
她许配给了别人,在他远在北境不能返京的日子里。
邓砚尘上前几步,牵住许明舒的手道:“你总是喜欢胡思乱想,做事先考虑别人勉强自己,今后无论遇见什么事,都要同我商议,好吗?”
许明舒看着少年温柔地眉眼,认真地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邓砚尘穿上自己的灰色铠甲,带着集结好的长枪精锐队于武场内集结。
靖安侯府内的众人前来为他送行,许侯爷站在他面前,看着这个已经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少年,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孩子,万事小心一路保重,若遇艰险及时调头不必为难自己。”
邓砚尘点点头,旋即向连同许侯爷在内的侯府众人郑重地行了一礼。
他起身,迎着所有人的目光翻身上马。
白马银甲,少年端坐在上方神色平缓,已经略有了几分主将的模样。
随着许侯爷一声令下,军队有秩序地朝府门外走出。
邓砚尘跟在最后,正欲牵马离开时,身后有人叫住了他。
沈凛缓步上前,看向马背上的邓砚尘,沉声道:“你的枪没有了,还怎么上阵杀敌?”
邓砚尘呼吸一凝,还是道:“我的没有了,军营里还有其他兄弟剩的,只要是枪,能杀敌,对我来说都一样。”
“那怎么能一样,”沈凛道:“一些破铜烂铁,连铁锤一下恐怕都扛不住,拿着这样的枪你怎么当的了主将。”
见沈凛言辞犀利,周围人纷纷看向她。
徐夫人暗自拉了拉沈凛的衣袖,道:“妹妹,砚尘今日出征,你别......”
沈凛没等徐夫人把话说完,从身后小厮手上接过一个细长的木制盒子,抛给了马背上的邓砚尘。
她虽是抛过来的,但身边众人看得清清楚楚,那盒子一路上是两个小厮抬过来的,看着他们气喘吁吁的模样也知道份量不轻。
邓砚尘握住盒身时,也觉得身体猛地一沉。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了那盒子,里面摆放着一把极其精致漂亮的银枪。
尚未等他问出口,身边一阵惊呼声。
那把枪,在场诸位都认得。
是沈国公世子,沈凛一母同胞的兄长沈屹生前用的亮银枪。
是先帝为沈屹量身打造,彰显着沈国公府的赫赫战功的无价之宝。
枪刃锋利削铁如泥,枪身由椆木和纯银制成,比寻常长枪重上许多,除了沈屹寻常人难以自如使用。
沈屹殉国后,这把枪一直由放置在国公府,他的灵位前。
所有人都诧异地瞪大双眼,谁也想象不到,沈凛今日会将沈屹的枪取出来送给她一向不喜的邓砚尘。
沈凛对周围的惊呼声置若罔闻,她抬头看向邓砚尘,依旧严肃道:“这把枪生前的主人从未打过一场败仗,今日送与你,希望你别辱没了他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