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珩目光下移, 静静地望着横在自己胸前的刀锋。
他像是丝毫不在意,向前又迈了一步,那刀锋也跟着朝他脖颈前逼近。
“刀剑无眼, 还请七皇子殿下莫要轻举妄动。”
萧珩侧首, 面对这个他曾经的左膀右臂,他几乎不用猜测便知道裴誉投靠靖安侯府的理由。
只是, 如今他身边没有可信赖的人, 许多事没了裴誉在身边,处理起来的确十分棘手。
“裴誉, ”萧珩抬眼看他,“你师父的仇你不想报了吗?”
裴誉依旧保持着握刀的姿势,眸光淡淡, 平静道:“都察院已经在着手处理, 许御史明辨正枉素有佳名, 此案不愁没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萧珩冷笑了一声,“所以,这就是你选择投靠靖安侯府的理由。”
裴誉静默片刻,“裴某不过是个草民, 得许姑娘和侯爷赏识, 如今许御史又重审西北兵败旧案, 靖安侯府大恩大德裴某没齿难忘, 自当以死相报。”
萧珩看着眼前的刀刃, 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从前,他就是事先知晓了裴誉的身份, 借着裴誉提供的证据, 一举扳倒了户部尚书刘玄江,连同着咸福宫的刘贵妃及其子女都未能幸免于难。
没了萧瑜, 他通往东宫的道路才变得格外顺畅。
虽然这一世,他只想守护好他皇兄萧琅,安生做一个臣子,可看着这把曾经效忠于他的刀认别人为主,一种莫名的酸涩滋味逐渐蔓延至全身。
他的记忆恢复的太晚,以至于等到他依稀想起来时什么都变了。
许明舒即将嫁给别人为妻,裴誉如今也不再是他的得力助手。
孤身一人的滋味,时隔多年,他又将再次体会一回。
所幸,如今他身边还有关心爱护他的皇兄萧琅。
刀刃出鞘的声音使萧珩收回思绪,山脚下等候的亲卫已经上来查看情况,刚一见到被挟持的萧珩,纷纷拔刀戒备。
萧珩看向为首的亲卫,递出一个眼色。
不能放任许明舒跟着邓砚尘离开,一旦回了靖安侯府,他再想见到她就难了。
亲卫得到示意,正欲转身追人,裴誉再次一个闪身挡在他们面前,刀剑碰撞之声在山顶骤起。
慧济寺后院,小沙弥洒扫着院里掉落的松针,听见外面的打斗声后,探头出去眺望了片刻。
待看清外面情况后停了动作,转身朝房间内走去。
小沙弥推开门,一位年长的僧人正在打坐,这僧人面容慈善,胡须花白,正敲击着木鱼闭眼默念着佛经。
小沙弥走上前,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师父,寺内有打斗像是有人从山顶摔了下去,可要弟子过去阻拦?”
闻言,木鱼声停止。
年长的僧人缓缓睁开眼,看向院外被风吹得摇晃的树枝。
“阿弥陀佛,两世纠葛,难解难解。”
小沙弥不明所以,皱着眉等候着师父的指令。
“今日上山的香客可有离开?”
小沙弥道:“回师父的话,钟声敲响后便都已经离开,按照您的指示,今日不再接待香客。如今外面的那些人......”
“万法因缘生,缘谢法还灭,由他们去吧。”
小沙弥似懂非懂,默默地退了出去。
僧人目视前方,像是能透过紧闭的房门看清外面的世界。
他从袖袋中取出一个破旧不堪,上面还染了血迹的平安符,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合眸继续拨弄着手里的佛珠。
......
许明舒坐在苍梧背上,手抚摸着它柔顺的长毛,背后是邓砚尘宽阔的胸膛。
苍梧今日很乖,专心朝前赶路,不似平常喜欢朝她吐气,围着她闹,安静地就像它身后的主人一样。
自从山顶下来她问什么邓砚尘便答什么,多余的话一句都没有说。
他今日有心事,许明舒不知该怎么同他开口,思来想去坐在马背上一点点地向后移动,蹭着他热乎乎的胸膛。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邓砚尘的叹息声,“别闹了。”
随即一件氅衣披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
许明舒从厚重的氅衣里探出一个小脑袋,侧首眨着眼睛看向他。
“你今日,好像有些不开心。”
邓砚尘抬眼看她,许明舒伸手抚过他的眉眼,“你不开心,是因为我吗?”
邓砚尘的眸光涌上一层水汽,唇瓣微动,似是在犹豫。
许明舒还想继续问些什么,身体一轻,整个人被邓砚尘抱着转了个身。人还尚未在马背上坐稳,一双有力的手将她紧紧地抱紧怀里。
许明舒靠在他心口,熟悉地清香笼罩着她,隔着厚重的衣物,她听见他阵阵心跳声。
许明舒将脸埋在他怀里,闷声道:“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邓砚尘揽着她的双臂再次收紧,“有,”
“你和宸贵妃娘娘,为何这样急着筹办我们的婚事?”
许明舒仰头,看着他消瘦的下颚,“你不想快些同我成亲吗?”
“我想,”
邓砚尘目光灼灼,满是坚定,“但我更想为你准备一场盛大的婚礼,想将一切都尽可能做到最好,让你成为全京城女儿家羡慕的对象。”
“如此仓促的时间,即便我夜以继日也没办法如想象中做的那般好。”
他望着她,语气里满是柔情,“明舒,我想给你最好的。”
许明舒看着邓砚尘眼下的淡淡地青色,知晓他这段时间为了婚事奔波着十分劳累。
明明是带着伤回京,却一直没能有时间好生休息,身上的钢板也是几日前方才摘下来得,整个人瘦了一圈。
这几年,她总是在催着邓砚尘长大。
她一个十七岁的人,虽重新活一世,面对的也只是年少时的邓砚尘,却无形之中要拿前世的他作比较,甚至想让邓砚尘在诸多方面做的比前世更好。
对于她的话,邓砚尘从来没有任何怨言,也不曾过问理由。
这一世的邓砚尘,干净的不染纤尘。
他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好不容易洗脱罪人之子的污名,立下战功,应当有大好的前程和人生。
不能再因为自己,陷入靖安侯府同皇权的斗争,耽误了他一生。
许明舒张了张口,不知该从何提起她与萧珩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纠葛。
却也不忍心对他有诸多欺瞒。
思索良久,许明舒缓缓开口:“因为宫里,有人想为我赐婚。”
邓砚尘看着她,目光沉沉,良久后许明舒听见他问,“是七皇子萧珩吗?”
许明舒愣了下,随即点头。
温热的掌心托起许明舒的侧脸,迫使她仰头对上他的视线。
不知是不是许明舒的错觉,她在邓砚尘眼中看见了一闪而过的心疼。
“你曾经和我说,你时常做一个梦,梦中因为你嫁给了一个不该嫁的人,害的侯府接连出事,亲友不得善终......”
他声音有些颤抖,一字一句地问道:“所以,那个人是萧珩对吗?”
她曾经满心欢喜喜欢的人,不顾一切想要嫁的人是萧珩吗?
许明舒没想到他能将她随口说出的梦和现实这般敏锐地联系在一起,事到如今,她该如何同他解释。
是梦吗?那为何梦中的事在现实一一应验了。
可若不是梦,谁又会相信前世今生的说法。
没等到她思索怎么和邓砚尘开口,他再次伸手将她用力地揽入怀中。
许明舒察觉到他身体有些轻微的颤抖,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侧。
“你该同我说的,你早该同我说的。”
怪不得她一年来闭门不出,推拒了宫中诸多宴席。
怪不得自他回来,她便一直催促着他尽早提亲。
若是他早些知道是这样的话,又怎么舍得留她一人在京城,独自面对这些风雨。
他没有逼问她同萧珩之间的那些纠葛,而是心疼她孤身一人守着那些荒诞的梦而担惊受怕。
许明舒心里涌上一阵暖意,连同着眼前也逐渐生出水汽。
回来的这几年,就如同做了一场美梦,许明舒夜里惊醒时都会四处打量,看看自己还是不是活在现世。
一个人背负着秘密实在是太痛苦了,那些不能与外人说的话,那些无助与挣扎,都只能化作没有声响的泪水,流淌在夜里,随着次日太阳升起消失的无影无踪。
许明舒紧紧地抱着邓砚尘的腰身,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打湿了邓砚尘胸前的衣襟。
困在东宫里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的日子,看着亲友一个又一个离去的无助感,连同着重活一世对重蹈覆辙的担惊受怕,终于有了宣泄的地方。
她从来不是一个睿智勇敢的姑娘,却不得不谨小慎微,学着做一个坚强的人。
所幸,今后漫长的岁月中,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邓砚尘将许明舒送到侯府大门后,嘱咐了几句好生休息,看着许明舒离开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视线中,他方才牵马转身回去。
他慢步走在回将军府的路上,头顶云层阴郁,似是酝酿着一场暴雨。
街道上的人很少,微风带着潮湿的寒意,吹得他格外清醒。
今日他在许明舒那里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过去的一些不解的事情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许明舒在很多事情上如有未卜先知之感,总是能提前预料到风雨将至。
他当时问她时,她告诉他,是一个噩梦。
她说什么,他便就信什么。
是梦也好,左右她梦里那些不美好的事,没有在现实里发生。
唯一介怀的是,在她那个梦境中,是因为她满心满意地喜欢萧珩,却因为萧珩落得那么凄惨的结局。
邓砚尘心疼之余,竟生出几分愤怒。
那是他遥望多年,不敢轻易触碰的月亮,是他捧在心口呵护的姑娘,怎能叫旁人这般轻贱。
他心中的思绪很乱,许明舒向他透露的有关梦境的内容还是太少了。
邓砚尘抬头看向天边被乌云遮蔽着的圆月,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只能牵着苍梧先行回府。
宸贵妃的担心没有错,成亲之事越快越好,不能再耽搁下去。
凭他这般出身,又怎能争得过天潢贵胄。
许明舒回府后,一直等到了晚上也没看见裴誉的身影,侯府内的小厮也说没有人和马车再回来。
她心里有些忐忑,按理说凭借裴誉的身手对付几个东宫亲卫不成问题,何至于到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晚膳过后,家中长辈聚在一起闲聊,许明舒在院子里陪正正画画。
小团子这两年长大了不少,随了他父亲许昱淮,小小年纪写字作画比她这个姐姐强上许多。
她坐在廊下,任由正正将一朵俗得要命的大红花插在她头上,一动不动地给他做画画素材。
不知过了多久,待到许明舒腰酸背痛正准备催促第三次时,府中有一亲卫慌忙飞奔至她父亲所在的房间。
见状,许明舒一把摘了头顶的花,提着裙摆跟了上去。
她原本以为是裴誉出了什么事,一只脚刚迈进门,听见亲卫跪在许侯爷面前,声嘶力竭道:“侯爷,朝廷送往沿海交战地的船只出现问题,福建兵败,玄甲军三营损失惨重,杜将军...杜将军被火炮击中了后心,命悬一线!”
天空中一道闪电划过,照得四周惨白。
闷雷阵阵,京城酝酿已久的大雨将至。
许明舒望向她父亲,看见他握着信件的手微微颤抖。
恍惚间,她似乎觉得记忆里那个无坚不摧的玄甲军主将,征战沙场数十年威名赫赫的靖安侯,再经历诸多创伤后像是矮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