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的雨声笼罩着整个靖安侯府,
亲卫讲述沿海一战的详情后,许侯爷陷入了许久的沉默。
许昱淮接过信看了一眼,蓦地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许昱康, 黑沉的眸子半分不错的落在他身上。
此事来得突然, 但也不是没有预兆。
许昱淮敏锐地察觉到,这件事看似同他们这段时间调查的西北军粮一案毫无关联, 实则大为相同。
也更是印证了当时他们当日的猜想, 国库空虚,户部早就拿不出钱了。
刘玄江递上去的账目都是假的, 以至于使朝野上下包括光承帝在内都误以为国库银两充足。
近两年河南,山东旱灾频发,北境蛮人, 福建倭宦猖獗, 各处急需用钱, 光承帝也在此时提出兴修皇陵。
刘玄江他拿不出这么多钱,又不能反驳皇帝的决定,只好四处克扣来弥补国库空缺,保证皇陵顺利修葺。
如此一来, 即便日后东窗事发, 人们也只会觉得是兴修皇陵劳民伤财, 花光了国库的银两。
遂城县的案子查得不清不楚, 案情上报朝廷后, 避重就轻将重点放置于遂城县四位知县离奇死亡的事情上。
惩治了幕后主使苏州知府荀柏,却并未着手调查遂城县这十几年间多缴纳的税收流向了何处。
都察院借着当年西北兵败的军粮案弹劾户部, 反倒打草惊蛇, 叫刘玄江做了个局,不仅解了他停职, 还折损了太子在朝中的声誉。
许昱康皱着眉,手臂愤愤地在椅子上砸了几下,“去年一年朝廷收入六千万,兴修皇陵花费一千万,加固长城和通云河共计一千二百万,战事花费九百万,再减去皇室宗亲官员俸禄,按理说不至于拿不出钱来。他若盗取国库这么多钱,合该有个去处,先前锦衣卫上门抄查,竟什么也没查出来。”
一直坐在主位上一语未发的许侯爷抬首,徐徐道:“刘玄江为官几十年,从一个苏州按察司佥事做到户部尚书的位置,所获不义之财何止千万。人脉打理需要钱,培养人手也需要钱。如今他的人遍布六部六科,都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那些官员要保的并非是刘玄江,而是他们自己。”
倘若一朝东窗事发,刘玄江自己活不成,朝中那些一品二品的官员也都得去给他陪葬。
他就是本着天下乌鸦一般黑,皇帝不敢将全部人连根拔起的侥幸心理,不仅不知收敛反倒将手越伸越长。
许侯爷所言不假,除却这些外,刘玄江的钱大部分花费在了培养四皇子萧瑜身上。
萧瑜结交京城达官显贵世家公子,各种宴席一掷千金。
逢年过节礼物银钱来往足够一个州一年的税收,
除此之外,许明舒知道刘玄江在暗中帮萧瑜培养私兵。
他们这么多年一直再等一个机会,只要太子倒了,萧瑜便是储君的最佳人选。
届时他这个外祖父权倾朝野,再也没人敢与他为敌。
靖安侯府树大招风,这些年来许侯爷鲜少参与朝中事,在许明舒的劝说下,甚至上交了手中玄甲军二营的兵权。
刘玄江他万万不该将手伸到玄甲军的军饷装备上。
先前邓砚尘领兵时,户部新粮混着陈粮送往北境本就惹得一众将士不满,如今派给沿海一些如同纸糊一般的战船,酿成今日祸事。
许明舒站在屏风后,听着长辈们的谈话声,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她想起来,上一世萧珩监国的那一年,曾做出两件震惊朝野的决定,第一个便是将户部尚书刘玄江的案子彻查到底。
他下令追查贪污受贿者,从六部开始层层彻查,从中央到地方,再到行贿民人,无论是行贿者还是受贿者通通都要被关入诏狱审讯。
上至一品大臣,下至九品小官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牵扯之广数量之多堪称史无前例,无异于连根拔起,更是将罪魁祸首刘玄江本人在长街上凌迟示众。
萧珩杀伐果决,血染大半个官场,牵扯在内的官员无数,其中就包含许明舒的四叔许昱康。
历时五个月,朝中贪官尽数伏法。
当时朝中风声鹤唳,一众官员睡觉时也不踏实,唯恐一觉醒来身首异处。
萧珩也是因此在朝中备受争议,被人诟病手段残忍,许多人甚至拿他同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暴君相比较。
如今再回首此事,觉得他这个人残忍的同时,倒也是果断坚决,颇有成效。
此案不仅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更是让萧珩从中吸取经验,将地方税收流程进一步完善,从而减少从中贪污的可能。
她不得不承认,萧珩杀伐果断,在某些方面倒是比萧琅更适合当一个帝王。
屏风外脚步声响动,许明舒收回思绪抬眼看过去。
见她四叔许昱康缓缓起身,行至堂内正中央。
他抬手朝许侯爷和许昱淮行了一礼,道:“长兄,三哥,我自翰林院调任至户部两年之久,如今想来定当有无数笔假账错案流经我之手,遂城县税收一案,已然是对我的提醒...”
“我若是再躲在诸位兄长的荫蔽下,只图一人安稳,我于心不安。”
许昱淮抬眼看他,深邃的眉头皱起,“你想做什么?”
“近几年户部记录的所有账目我早已铭记于心,我要在朝堂之上告发刘尚书贪污受贿,私吞国库,致使西北和沿海兵败,罪不容诛!”
...
京城的雨缠绵三日,细雨打在屋檐上,许明舒睡醒后披着外袍走到窗边时隐隐听见几声闷雷。
初春清爽潮湿的风顺着窗缝吹进来,将屋子里闷热的气息驱散开。
书案前烛火熄灭了,此时天半阴着,屋子里黑漆漆的,显得十分压抑。
明日就是她大婚之日,靖安侯府内一早就张灯结彩,放眼望过去尽是一片红。
许明舒觉得有些闷得慌,换好衣服想出去透透气。
行至主院时,看见许侯爷正在门前观雨。
这段时间以来各种忧心的事层出不穷,福建倭患猖獗玄甲军损失惨重。
多年来培养的精兵折损近半,一起浴血沙场的兄弟如今身受重伤,命悬一线。
许明舒突然觉得自己父亲像是在短短的几天内苍老了许多,连同背影都带着几分孤寂的滋味。
她缓缓上前,行至许侯爷身后,轻声唤道:“爹爹。”
许侯爷转身见是她来,语气淡淡道:“怎么没在休息。”
“休息过了。”
“爹爹,”许明舒看向他,“四叔出去已经有两日,朝中可有说怎么处理户部的事,又如何解决福建倭患一事。”
许侯爷望向远方的雨幕,只回答了她最后一个问题。
“今日早朝之后陛下将玄甲军二营的兵权,交还于我。”
许明舒愣了下,忙道:“陛下可是要爹爹即可启程,奔赴沿海交战地?”
杜将军命悬一线,黎将军重伤在府中养病。
朝中一时无人可用,同她当初料想的一样,皇帝没了办法,会将兵权交还给她父亲。
只是她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
“可是爹爹一年未曾带兵打仗,又如此匆忙......”
“我同陛下商议,后日启程。”许侯爷打断她的话,说:“战事虽焦灼,可我女儿的婚事爹爹也不想缺席。至少,爹爹要看着你平平安安的嫁了人,才能安心的走。”
闻言,许明舒眼眶涌上一层水气。
和家人的团聚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
一年之后,爹爹还是要奔赴战场,此行又不知何时方能归来。
许明舒上前抱住他,将头埋进他怀抱里,无声地流着泪。
许侯爷伸手回抱着自己女儿,拍了拍她的脊背,安抚道:“能看着你顺顺利利的嫁给自己喜欢的人,爹爹心里十分欢喜。”
“今后你嫁为人妇,就不再是小孩子了。要同砚尘一起学着打理家中琐事,做一个合格的妻子,一个合格的女主人。”
许明舒点着头,泪水大滴大滴的自眼眶中滑落,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
她努力的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哽咽道:“爹爹此去福建,路途遥远一定要万事小心,阿娘弟弟还有我都在家中等着爹爹得胜而归的好消息。”
许侯爷温柔地替她擦去眼角的泪水,“明日就是成亲的人了,哭红了眼睛,还怎么做最好看的新娘?”
许明舒破涕而笑,抬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水。
一时间又是哭又是笑的,弄得倒是极为狼狈。
许侯爷拍了拍她的肩膀,“爹爹还要去看你阿娘和弟弟,就先不陪你了。”
说明舒点点头。
此行路途遥远,想必她阿娘定然极为不舍,有许多的体己话要同他爹爹说。
“爹爹快去吧。”
同许侯爷说完话后,许明舒在原地平复了下情绪,正欲转身回自己院子时。
却见府门处,晃晃悠悠走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来人有气无力的拎着手里的刀,似是十分疲惫。
许明舒定睛看了看,正是多日没有消息的裴誉回来了。
她走上前打量着裴誉,见他周身带着血迹,脸色也极为苍白。
许明舒原以为,当日他替自己和邓砚尘挡下了萧珩后,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毕竟凭借裴誉的身手,对付几个东宫卫不成问题。
如今看裴誉这一身狼狈,想来是出现了什么意外。
她上前询问道:“你这几日去哪儿了?我叫了好些人去打探,都没有你的消息。”
裴誉低头看向她,眼中带了些她看不懂的情绪。
沉默半晌后,裴誉缓缓开口道:“同东宫卫打斗时受了点伤,跌落至山脚。昏迷许久被人搭救后,方才赶了回来。”
许明舒没料到培裴誉会出现意外,忙道:“受伤了?伤那儿了,严不严重?我去请个大夫过来替你看看。”
裴誉伸手阻止,“不必了。”
许明舒抬眼看他,似是不解。
裴誉错开目光,回道:“我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
“那就好,那...”许明舒张了张口,心里有些犹豫。
还是问道,“那萧珩呢?”
“他同我一起跌落山崖,在我醒来之前,已经被东宫卫救了回去。”
怪不得。
萧珩弓马娴熟,他的剑术在一众皇子中也是极为出众的。
且他贵为皇子,裴誉没办法对他直接动手。
想来是纠缠之间,二人互不相让,一时从山顶跌下去受了些伤。
许明舒松了口气,嘱咐道:“你既回来了就好生休息吧,晚些,我叫大夫过去替你看一看。”
裴誉点了点头,神情显得有些不自然。
不知道是不是许明舒的错觉,
她觉得裴誉自进府之后,整个人怪怪的,总是不敢同她对视。
想了想。她还是开口道:“裴誉,你有一身好武艺,却在府中给我做了两年的近卫,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裴某出身江湖,身份存疑,浪**自由惯了。且投靠靖安侯府,本就是带着自己的目的。姑娘和侯爷对裴某不放心,也属正常。”
许明舒道:“你能看得透这一层便好,如今你在我身边也已经待了两年多了。你不是想带兵打仗上阵杀敌吗?今日我会过去同父亲说,叫他在军中给你谋个职位,你便跟随他一起奔赴沿海战场,实现你的理想与抱负。”
许明舒本以为她这一番话说完,裴誉定会欣喜。
可他神色依旧淡淡的,没有任何波澜,甚至带着几分犹豫。
良久后,她听见裴誉开口道:“边关战事紧急,姑娘与邓公子成亲之后也是聚少离多。裴某愿意留在姑娘身边,做您府中近卫,护您周全。”
许明舒惊讶于他的这番话,一时之间没明白他究竟是何意思。
也没想出合适的拒绝理由,匆忙间嘱咐了裴誉几句好生休息的话,便叫他回去了。
当天夜里,许明舒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身处在一个修葺的十分精美的院子中。
庭院中央生着这一棵山茶花树,上面大团大团的红色山茶花盛放着。
她刚想踮脚去摘离她最近的那一朵,梦境中的场所发生的变化。
那些花的位置开始移动,叫她怎么也够不到。
正心急时,她看见不远处的邓砚尘正在朝着她笑。
许明舒朝邓砚尘招了招手,朗声道:“小邓子快来帮忙!”
邓砚尘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她,并没有动作。
许明舒心生疑惑,正欲伸手上前抓住邓砚尘的衣袖。
却见他的身体正在迅速消融,直到一点一点的消失在她视线范围中。
她焦急着左右搜寻着,尚未等她找到邓砚尘,有一双手摇动着她的身子,将她从梦境中唤醒。
许明舒睁开眼,周围黑漆漆的一片。
沁竹晃着她手臂呼喊着:“姑娘,天不早了快点起来梳妆了!”
许明舒被她连推带拽的从**拉起来,如同提绳木偶一样开始洗漱梳妆。
七八个丫鬟嬷嬷,端着水盆帕子还有各式的钗环进来,围在她身边忙活着。
沁竹捧着一盒贴着喜字的盒子走过来,喜滋滋的笑着说:“姑娘你看。”
许明舒探头看过了去,那盒子里装满了花生桂圆,大枣一类的东西。
个个色泽圆润,都是她母亲徐氏从诸多里逐个筛选出来的。
沁竹捧着果匣子,指着说:“桂圆呢,寓意着团团圆圆。花生呢,代表着将有好事发生。这些东西啊,加在一起就是有团圆幸福,早生贵子的寓意。”
“姑娘成亲之后,必然能同邓公子举案齐眉圆圆满满的!”
许明舒穿着大红的喜服,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
凤冠霞帔加于身,此刻,她就是全京城最幸福的姑娘。
沁竹拉着她的手,端详着她的面容笑着夸赞道,“我家姑娘今日真是漂亮,时间不早了,奴婢带着您去见过侯爷夫人吧。”
许明舒装扮整齐由着沁竹牵着她。
走进正堂时,她父亲母亲正端坐在主位上,静静的等着她。
院内的仪仗准备就绪,亲友依次坐在两侧,靖安侯府内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许明舒依次向父母,亲友,叩首行礼。
抬头时,见母亲徐氏用手中的帕子轻轻地试着眼角的泪水。
许明舒眼眶涌起一阵酸涩,正欲开口,祖母余老太太走上前。
余老太太在她手背上轻轻的拍了两下,慈爱道:“好孩子今日你大婚,咱们高高兴兴的出门。”
余老太太挥手,看向身后一众小辈:“你们也是,小舒大婚都喜庆一点,别哭丧着脸。”
闻言,许侯爷站起身,搀扶着哭得有些无力的夫人徐氏上前。
徐氏替许明舒整理好婚服,眼中满是不舍。
“走吧,阿娘送你出门,别叫砚尘等得急了。”
许明舒蒙着盖头,拼命的忍着眼角的泪水,跟着亲友的脚步缓缓走出了房门。
抬脚准备迈过火盆时,府中有人跌跌撞撞的从门外跑进来。
穿过层层送亲的队伍,带起的风将周围的大红喜字吹得飘动。
来人慌忙地跪在许侯爷面前,声嘶力竭道:“侯爷大事不好了,宫中传来消息,今日一早太子殿下薨逝,婚事需暂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