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数日的大雨, 京城终于迎来了放晴的一日。
晨光微熹,城外的空气带着青草的芳香,许明舒同家人一起, 目送着许侯爷骑马启程奔赴沿海交战地。
宫中在操办着太子萧琅的后事, 许明舒跟随着姑母宸贵妃一同入宫送了他最后一程。
自己的婚服没穿多久,又换上了一身丧服。
在一众压抑的哭声中, 许明舒看见一向温和端庄的王皇后眼神空洞的站在那儿, 面如死灰。
上一世,也是在太子萧琅病逝后, 王皇后同光承帝大闹了一场,自此独居坤宁宫中闭门不出,将打理后宫之事交给宸贵妃, 不问世事。
当时四皇子萧瑜和抚养在宸贵妃膝下的萧珩成了储君之位的备选者, 萧瑜势在必得, 步步紧逼。
萧珩则也是稳步向前行,二人斗了几年,萧珩方才在这场夺嫡之争中取得了胜利。
更是在他入主东宫,代行监国重任时, 大刀阔斧整治户部。
萧瑜外祖父被锦衣卫抄家, 全家上下死的死, 流放的流放。
成佳公主被送往邻国和亲, 萧瑜自此一蹶不振, 刘贵妃受到刺激吓得精神失常。
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萧珩此人将睚眦必报体现的淋漓尽致。
许明舒以为, 这一世太子身体康健, 有他在会约束萧珩,安心做一个臣子。
他们二人一文一武, 一柔一刚,恰好可互补。
上一世,后宫嫔妃的那些惨淡的后半生也不会再发生。
如今看来,许多事又开始悄无声息地朝着记忆中的方向发展。
许明舒侧首看了看身边的姑母宸贵妃,幸好,她姑母已经对萧珩心有防备,也在这几年的生活中逐渐看清皇帝的真面目。
留在宫里陪伴宸贵妃几日后,许明舒便回到府中休息。
宫中规矩繁琐,这几天各种场合跪地的次数多,时间又长,早就累的她浑身酸疼。
回来的几日,她一直躺在自己房间里补觉。
期间邓砚尘来过几次,见她脸上满是疲乏,每次没说几句话便嘱咐她好生休息,默默离开了。
她躺在房间里一连睡了三日,方才将精气神养回来。
想是睡得饱了,又恰逢天气好,她在院子里坐了半晌,又是看书又是刺绣的换了个遍,好几次看着影子辨认时间,一直没能等到邓砚尘来寻她。
许明舒在院子里晃悠了许久,最终还是忍不住叫人套车去将军府。
门前洒扫的丫鬟小厮都认得她,她刚一下车那小厮便热情的迎过来,道:“许姑娘来了!”
丫鬟引着她进门,方才一进去,没有看见邓砚尘反倒是先见到了在院子里赏花的黎瑄。
许明舒微微一愣,她很少见黎瑄穿成这副模样
黎瑄今日的打扮,同以往可以说完全不同。
他是武将,平日里腕带和头顶的发冠一样扎的一丝不苟。
今日穿着宽大的衣袍,头发披散着,倒有了几分文人墨客的气质。
黎瑄闻声缓慢地转回头,看见许明舒后微微一笑:“小舒来了,找砚尘吗?”
许明舒点了点头。
言语间,她眼神瞟见黎瑄站的笔直的腿,他似乎已经可以站立行走,不再依托四轮车。
先前祖母寿辰的那日,还是沈凛推着四轮车带着他一起过来靖安侯府贺寿。
许明舒又惊又喜,道:“黎叔叔,你已经可以正常行走了吗?”
黎瑄道:“养了这么久的伤,已经恢复了七八成了,慢点走几步不成问题。”
“你来找砚尘可能需得等等,他最近总是早早出门,过了酉时方归。”
许明舒微微皱眉,这段时间邓砚尘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每次过来见她也只是匆匆说两句话,便又转身离开了。
她今日寻了空闲想过来找他,却也扑了个空,连黎瑄都不知他的去处。
她有些失落,只道:“那我就在这儿等等他吧。”
黎瑄看向她,问道:“我听人说起,近来户部的案子有了新的进展。”
许明舒点头,许是太子殿下的离开刺激到了皇帝,又或许是她四叔带过去的证据和供词起了作用,朝廷这次对户部一众涉事官员出手迅速果断,不留情面。
听说这几日,北镇抚司夜夜都能听见惨叫声,被抓起来的人也都已经招认了大半。
黎瑄叹了口气,道:“如此甚好。”
许明舒看着他因这两年卧床养病而变得单薄的身体,犹豫着开口道:“黎叔叔,我有些疑惑,但不知道该不该问。”
黎瑄看向她,道:“你说,我听着。”
“听闻蛮人的新首领乌木赫是个奇才,有极强的作战能力。可他再聪慧也不过是个没有经验的新人,黎叔叔征战沙场多年,经验丰富,怎会被他逼入险境?”
早在上一世,许明舒就感到奇怪。
她同邓砚尘闹得很僵的那段时间,虽然他们二人没了联系,但许明舒也时刻关注着北境的战事。
在一些寄回来的信件中,她发现乌木赫这个人骁勇善战,利用对地形的熟悉转变作战方式,常常打得人措手不及。
但凡是人,总有缺点,总是会受到身边环境的影响。
蛮人部落中,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将对他这个新人并不信服。
甚至敢屡次拒绝乌木赫下的命令,而乌木赫本人顾念着他们都是曾经和自己父亲并肩作战的兄弟,诸多包容。
久而久之,军令逐渐成了摆设,这也成为了邓砚尘逐个击破的好机会。
黎瑄比起邓砚尘经验老道,他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所以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辈子,黎瑄重伤一事她心里一直存疑。
黎瑄望向将军府的房檐,淡然一笑:“我没你们想象的那般坚不可摧,我和你父亲这些年时常拖着病体打仗,看着虽无大碍,但实际上早已经是旧疾缠身,只不过碰巧赶到了这这一次,伤了重些损了元气,而且......”
他转回头看一下许明舒,目光坚毅:“有些话从前我不能说,但是如今不一样了。小舒,你和砚尘的成亲仪式虽然还没办完。但三媒六聘已过,你们已经是一家人。很多事我不能同别人说,但是我一定要告知于你。”
“和乌木赫那一战的前一夜,我们的饭菜被人动了手脚。一连几个营帐的将士们都中了招,次日一早大家拖着病体上战场。刚好面对的是乌木赫率领的铁锤军,我们奋力抵抗但还是撑不了多久。”
许明舒惊恐地瞪大眼睛,她只是单纯的以为黎瑄是不慎落入了陷阱。
那邓砚尘去北境的那段时间岂不是......
黎瑄看着她,像是已经洞察了她的心思,说道:“你是想问砚尘为何去了北境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在许明舒认可的目光中,黎瑄缓缓道:“因为他不姓许,也不黎,他出身寒素又是当年背着污名的前任知县邓洵的孩子。没有家世干扰,没有利益纠纷。有这样一个人带兵前往北境御敌,皇帝求之不得。”
“可是小舒如今的情况不一样了,你同砚尘成亲之后。即便他不姓许,在皇帝眼中也同姓许没有任何区别。朝廷当时收回了侯爷手中的二营兵权,便急着想收走我北境的三营。但他没想到,蛮人这边会来势汹汹。”
许明舒一阵后怕,微微颤抖道:“军中都是吃着大锅饭菜,无论是黎叔叔还是爹爹同其他将士们吃的都是一样的东西,保家卫国的战士腹背受敌,如此大的委屈黎叔叔为何一直不说?”
黎瑄叹了口气,道:“小舒你要知道,事发之前侯爷刚上交了兵权闲着在家中不久。如果此时我上报的是有人下毒谋害,但又不能拿出确切的证据,查无对证。那么朝中的那些官员,便可以黑白颠倒借着这个机会将脏水泼到我们身上。”
许明舒愣了愣,方才明白他话中的深意。
黎瑄兵败重伤被接回京,人们会替他感到惋惜,记得黎瑄保家卫国的重大功劳。
可若是在此时上报有人下毒谋害,又拿不出证据,他们一部分人会觉得是玄甲军接受不了自己战败的事实寻的借口。
另一部分人就会觉得,这是他们为了让侯爷借此机会带兵出征,将兵权拿回来的计谋。
所以即使当时事发如此紧急,光承帝还是选择了没有经验的邓砚尘。
因为凭借邓砚尘的身份,即便日后加官进爵,他也该对皇帝感恩戴德。
可如今情况不同,他是她的夫婿,是许家的女婿。
就还是他们靖安侯府的人,日后他的处境只会越来越难。
神游天外之时,许明舒听见身后有人过来,
“将军,许姑娘,邓公子回来了。”
闻声,黎瑄朝她笑了笑:“既然砚尘回来了你快去寻他吧。在外面站了这么久,我也有些疲了。”
许明舒朝他行了礼,在府中丫鬟的指引下,朝邓砚尘所在的房间走去。
她敲了敲门,没有听见里面的动静。
犹豫了下,还是径直推开门直接走进去。
许明舒的目光飞快地在房间内扫了一圈,没有看见邓砚尘的身影。
她有些疑惑,刚才府中的丫鬟说同她说,邓砚尘回了府便先行进了自己的房间没再出来。
这人去哪儿了?
正转身四处打量时,一阵风带起,随即腰身被人从后面紧紧的抱住了。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侧,许明舒微微侧首,闻见了他身上淡淡的酒气。
邓砚尘将头抵在她肩膀上,滚烫的脸颊贴着她的脖颈。
许明舒拍了拍他放在自己身前的手,问道:“你喝酒了,去和谁喝的?”
邓砚尘回答的干脆利落:“长青。”
“喝了多少?”
“两坛。”
“在哪儿喝的?”
“酒楼。”
嗯,很好,几日不见会逛酒楼了。
她微微的扭动身子,觉得自己有点承受不住肩头的重量。
挣扎着说:“你先起来。我们坐下好好说。”
闻言,邓砚尘不但没有松手,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了。
他的脸在许明舒脖颈上蹭了又蹭,头发蹭得她觉得痒。
许明舒无奈,只道:“我今日在外面站了许久,有些累了,我们坐下来说好不好?”
她说完,邓砚尘看着她许久,像是才明白她的意思,缓缓的松开手。
许明舒转身看向他,见他那双一向明亮的眼睛此时雾蒙蒙的,神情和动作都有些呆滞。
她方才说要坐下来,他就一个人走到床榻边,规规矩矩的坐着。
抬着头一双无辜的眼睛望向她,似乎是在问她,你怎么不过来坐?
许明舒看着他,觉得他特别像孙伯伯家中养的那只听话的小奶狗。
眨着一双眼睛,湿漉漉的望着人。
喝醉了的邓砚尘变得格外乖巧有趣,不仅回答问题干脆利落,甚至还惜字如金了起来。
她伸手摸了摸邓砚尘的鬓发,心中恶趣味生起。
这段时间邓砚尘总是神出鬼没的,她问他去做什么了,他也不肯说。
问的急了,他也只说给她一个惊喜。
许明舒想了想,既然喝多了的邓砚尘问什么便答什么,何不趁此机会套一套他的话。
她伸出手,在邓砚尘眼前挥了挥。
“我问你啊,你最近都在忙什么?”
邓砚尘闷声道:“修房子。”
许明舒一愣,修房子?什么房子?
邓砚尘却在此时不说话了,任凭她怎么问,他只说一句修房子,搞得许明舒一头雾水。
许明舒心里有些着急,她俯身凑近邓砚尘,正欲再次逼问他,却见邓砚尘面色一怔,喉结翻滚了一下。
许明舒皱眉,刚要开口身体一轻,随即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被邓砚尘抱上了榻。
邓砚尘俊朗的面容在她眼前放大,她下意识的推了他一下,邓砚尘没动。
他凑近她耳侧,压抑道:“三媒六聘已过,就差个成亲仪式,你我早就是夫妻了,同自己的妻子亲热,没有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