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宫的大火延绵了一整夜, 惊扰了大半个京城。
天刚亮,许明舒便命人套车在宫门处等候着。
昨儿个夜里侯府并未得到来自宫里的急报,想来是宸贵妃并无大碍。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 朝野上下对靖安侯府议论纷纷, 宸贵妃孤身一人留在宫里,许明舒还是觉得不放心。
宫门一开, 她便带着沁竹快速赶往昭华宫。
眼看着距离昭华宫越来越近, 许明舒也愈发心惊起来。
昔日富丽堂皇流光溢彩的宫殿,被一把火烧得破败不堪。
房梁只剩一半完好之处, 目光所及,尽是一片漆黑。
参与救火的内廷女使内侍面上疲惫之色尽显,正一一清点着损坏的东西。
许明舒四下打量着, 越看越觉得心惊。
她不知道姑母现下在何处, 便急着向前走, 没想到散落在地面上的半块烧焦的木头正正好绊着了她脚尖。
一时间失去了平衡,往前倒过去。
仓促间,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朝她伸过来,扶住她胳膊的手强而有力。
夏季衣料穿得单薄, 许明舒甚至感觉到那人掌心里的温度透过衣衫传递过来, 凉得她心惊。
被这双手这么一带, 她险些扑到人怀里去。
谁知没等到她致谢拉开距离, 那人便先她一步向后退到一个合乎于礼的距离。
许明舒抬起头, 对上一双狭长的凤眼,顿时觉得一阵寒意将自己包围。
萧珩的左手缠着厚厚的布, 连着一段布绳吊挂在脖颈上, 中心依稀透出点红色的血迹。
想是因为左手手臂受伤行动不便,伸手扶她时重心变得不稳, 自己也跟着踉跄了几下。
许明舒暗暗定了定心神,恭敬地朝他行礼道:“多谢七殿下。”
面前的人没有说话,许明舒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一一动不动。
“一定要同我这么泾渭分明吗?”
萧珩的声音自头顶幽幽传来,许明舒佯装不懂。
良久后,他似是泄了气一般,“好了,你先起来。”
“多谢殿下。”
萧珩面色苍白,眼中布满红血丝,整个人显得格外憔悴。
许明舒听到脑海中有一道声音对自己说,不要去招惹他,不要同他多说半句无用的话。
她别开眼,将视线从他受伤的手臂上移开。
萧珩沉默半晌,开口道:“你来见宸贵妃娘娘,她不在这里,已经搬去别苑暂住了。”
许明舒微微皱眉,还是开口问道:“昭华宫好好的为何会起火,姑母可有受伤?”
萧珩垂下眼睫,只回答了她后半句问题,“受了些皮外伤,太医说疗养几日便能痊愈,主要是惊吓过度此刻尚在昏睡当中。”
闻言,许明舒一阵心惊,再也顾不上其他匆匆朝萧珩行了礼,转身朝别苑方向跑去。
宸贵妃搬至的院子之前一直空闲着,位置也相对偏僻。
许明舒赶到时,发觉四周有锦衣卫把守。
见她过来,门口的锦衣卫倒也没阻拦,任由她进去。
宸贵妃身边的女官芷萝正送太医出房门,同赶来的许明舒打了个照面。
她也无暇顾及其他,拉着芷萝的手问道:“姑母呢?”
“现下还在昏睡着,”芷萝指了指后边的房间道,“姑娘进去的时候轻声一点。”
她点了点头。
许是太医刚离开不久的缘故,房间里还蔓延着熏艾的味道。
许明舒推开里间的房门,看见她姑母面色苍白的躺在床榻上,脸上、脖颈、乃至**在外的手臂上都布满了划伤。
她轻手轻脚地朝姑母走过去,眼中满是心疼。
先不说宫中一贯对走水一事看顾森严,这几天因着下雨天气潮湿,昨夜又无风,昭华宫突然起这样大的火,说不是意外显然没人会去相信。
明明昨夜还同自己三叔说起,一家人同气连枝,转眼孤身一人留在宫里的姑母便出了这样大的变故。
许明舒坐在床榻边的矮凳上,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流,努力控制着抽泣声,怕惊扰到宸贵妃。
抬手拭泪时,听见床榻上一声悠长的叹息。
许明舒顿了动作,抬起头看见姑母正缓缓睁开眼睛。
一双杏眼中,满是清明。
她有些错愕地唤了声,“姑母?”
宸贵妃微微侧首看向她,“小舒来了。”
许明舒急切地握住姑母的手,“姑母,你没事吧,昨夜究竟发生什么了,吓死我们了。”
宸贵妃一双保养的极好的手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了下,安抚道:“姑母没事。”
“姑母,你同我说实话,昭华宫的大火不是意外对不对,是谁要害你?”
宸贵妃垂落在身侧的另一双手,指尖悄然握得紧了紧。
“的确不是意外,”她面色平静道:“是我自己放的。”
许明舒眨了眨眼,心神还未从震惊的余韵中回过来,听见宸贵妃又道。
“朝野上下那么多人想看着昭华宫出变故,我何不随他们的意呢?”
许明舒微怔,“姑母说的是?”
“几日前,有人送了副药方给我。”“是我当年意外摔伤后,太医院开给我疗养的方子。此信件送来的隐秘,我心生疑惑便没有张扬此事,而是托人去寻了民间的大夫查看。”
在许明舒疑惑的目光中,宸贵妃徐徐道:“接连找了七八位大夫,答复却都一致,此方中有一味药对疗养毫无用处,但却能让我终身不孕。”
咚的一声,像是一道惊雷在许明舒的脑海中炸裂开。
她看向躺在床榻上身形单薄的姑母,只觉得心口密密麻麻地疼。
算起来,她姑母的一生比起她来要悲惨太多。
新婚燕尔之时,丈夫和公公双双战死沙场。
本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的好姻缘,一时间却被流言传成她红颜祸水,命硬克夫。
伤心欲绝后被送往寺庙内带发修行了几年,好不容易从往事的伤痛中走了出来,一只脚又迈入皇宫的水深火热之中。
活在帝王的虚假宠爱里,尽心尽力地替他抚养儿子,最后养虎为患,被亲手养大的儿子咬得遍体鳞伤,精神一度失常。
几经辗转,颠沛流离了半生,终究还是在青灯古佛前度过余生。
许明舒思来想去,一时间的确想不出要说什么能安慰姑母的话。
“这样也好,”宸贵妃叹息道,“这几日我在宫里思索了许久,我没有子嗣无论是对我,还是对我们全家而言,都是一件好事。”
“帝王的恩宠本就虚无缥缈,对后宫嫔妃是这样,对臣子也是一样。从前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如今再看,倘若有一个流着许家人血液的皇嗣出现,还不知要惹来多少非议。”
许明舒头皮发麻,“那姑母为何要火烧昭华宫?”
她原本猜想是姑母得知真相后,一时想不开所为,现下听了她这一番话,倒是觉得姑母十分清醒,不至于意气用事。
“这件事,我不做,不久之后便会有人出手做。反倒是我做了,那些不明真相的人会安分一些。协理六宫之权看着像是陛下对我的宠幸,实则会将我,乃至靖安侯府推入深渊。”
宸贵妃似乎是有些疲惫,顿了顿,又道:“朝中那些人,表面上看着对靖安侯府恭敬,实则背后都恨不得兄长哪次在外征战就这么一去回不来了。他为着这些人,还要年年带兵御敌。他虽是不说,可人都是血肉之躯又怎么不会痛呢,我不能在这个档口给他添麻烦。”
许明舒心中五味杂陈,她有些颤抖地出声道:“所以,姑母想借此机会,将协理六宫之权推出去。”
宸贵妃垂了眼,“之于我是烫手山芋,兴许有人还求而不得心生怨愤呢。”
许明舒侧首看向窗外咸福宫的方向,轻笑了下,“说的也是。”
“但是姑母,你这件事做得太冒险了,稍有不慎万一你自己出了差错怎么办!”
宸贵妃叹息道:“世间之事本就难两全,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不过,”宸贵妃微微皱眉,气若游丝道,“我倒是没想到,七皇子会奋不顾身地来救我。”
当晚,火势比她预计的燃烧地快了许多。
大火短短几瞬便吞噬了整座宫殿,四处烟雾缭绕,宸贵妃即使用湿帕子捂住口鼻,还是被熏得意识昏沉。
跌跌撞撞想寻出去的方向时,头顶的横梁被烧得松动,朝她背部砸过来。
巨大的重量使得她当即摔在地上,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疼,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意识昏沉时,她听见远处一声声呼唤,“母妃!”
她抬起头,见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正沐浴在火海中朝她走来。
直至最后,她也没看清来人的模样。
还是今早装睡时,听宫人谈论声方才知道是七皇子萧珩。
她有些奇怪,几乎是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
萧珩,怎么会叫她母妃呢?
听她说起七皇子,许明舒想起今早看见萧珩时他受伤的手臂,以及围在别苑周围防护的锦衣卫。
到嘴边的话几经犹豫,还是没有说出口。
就让她姑母当做是一场巧合吧,有关前世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昭华宫大火,宸贵妃受伤昏迷不醒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皇宫。
因着宸贵妃还要继续“昏睡”一段时间,许明舒选择留在宫里陪她姑母演完这场戏。
别苑虽没有昭华宫繁华,但胜在幽静,人住在这里倒是心神也能安稳不少。
此番又有锦衣卫的人在周围护卫着,安全问题倒也不必她操心。
夜里,许明舒本打算出去透口气。
隐隐听见门口有人谈话声,她一时好奇轻手轻脚地寻声而去。
半敞着的门的背后,萧珩穿得单薄正背对着她不知在嘱咐身边的锦衣卫一些什么。
干锦衣卫的都是耳目清明之人,听见动静一道道锐利如鹰的眼神朝她望过来。
随即,许明舒看见萧珩立在那儿,身形似是一顿。
他扭头,看见她正站在门前,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这幅模样倒是让许明舒有些意外,她没过脑子地追上去,开口叫住了他。
萧珩听见她唤自己,脚步停下来,却也没转身。
许明舒上前了两步,“你叫锦衣卫守在这里,不怕惹来非议吗?”
她其实心里猜想到了,萧珩此举是在保护宸贵妃安全,可她还是这样质问于他。
闻言,萧珩心口一沉。
月色笼罩着他,将他影子拉得极长。
他缓缓转过身,望向她。
在许明舒并不友善的目光中,他一字一句道,“从前种种,皆为我之过。”
“不管你信与不信,如今的我,在学着去做一个有情感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