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车未能在凶猛的转向中停下来, 直往悬崖飞去,高明雀竟是在这一刻踹开车门,从车中翻滚了出去。随即, 子弹从上方倾泻而下, 如暴雨般将车笼罩。
车轮拉出一道刺耳的尖啸,侧翻撞在公路上, 颠倒,甩出, 犹如被撕烂的钢铁。
高明雀抬起手臂,擦掉吐出的血, 朝车的方向露出一个残酷而悲悯的笑容, “就你这样还想报仇?放心,桑切斯的人头是我的。”
话音刚落,高明雀脸上就浮现出惊讶的神情, 翻倒的车轻微震动, 从里面发出“哐——哐——”的响动, 谢惊屿没死,竟然还有力气踹门!
而刚才扑向谢惊屿的子弹已经停下, 高位山坡上传来一阵重物滚落的声音,像是人落在树枝和草丛中。
空气正在被搅动,叶面割裂着风, 那是直升机由远而近的声音。
“轰——”谢惊屿终于踹开了车门, 手中的枪指着高明雀。
树林中响动更加密集, 枪声骤起, 却不是射向公路。高明雀难以置信地看向谢惊屿, 就在刚才,她在耳机中听到一声“快跑”。
“你给我下套?”高明雀小步退后, 她埋伏在这里的保镖出现在她身后,然而高处的树林已经不再被他们所掌控。
谢惊屿半张脸都是鲜血,右眼在撞击中充血,缓缓向高明雀走来的样子像个修罗。
“我给你下套?难道不是你要在这里置我于死地?”
“不许动!”特勤的暴喝从林中传来,枪声渐歇,高明雀的人几乎已经被制服。
血已经流到眼睛上,谢惊屿嫌碍事,抬手粗鲁地擦掉,吐出一口血沫,垂眸睨着高明雀,眼中却像根本没有这个人。
队员陆续赶到公路上,保镖被悉数控制,高明雀已经没有退路。
此时,直升机赶到,队员跑来查看谢惊屿的伤势,谢惊屿扭过头,在看到从直升机里下来的人时,耷着的眼皮忽然撑了起来。
海姝一身黑色的特警服,快速向他跑来。
“你……”他喉咙干得像火烧一样,出声就是一口血腥。他看着海姝离自己越来越近,下意识擦了擦唇角的血。
海姝神情严肃,担忧似乎都隐藏在了那双沉稳的眼睛中。只剩两步距离,海姝停下脚步,凝视着他的面庞,确认他的伤有无大碍。
“看着严重。”谢惊屿又擦了一把血,不擦还好,这一擦,脸上几乎没有干净的地方了。
海姝来得急,特警服里也没有装纸,索性用衣袖在谢惊屿脸上擦抹。在他们身后,高明雀被拷上手铐,失控地惊叫道:“你不想复仇了吗?你还有孝心吗?谢小龙是怎么对你的,你忘了?”
谢惊屿猛然转过身,正要开口,海姝已经挡在他的面前,平静地对高明雀说:“你不配提到这个名字。”
高明雀浑身战栗,旋即爆笑起来,“陷害我,你们永远都抓不到桑切斯!你们不配!”
一辆特勤的车赶到,高明雀被押了上去。海姝检查完谢惊屿的伤,后怕的情绪涌了上来。谢惊屿想说点什么,海姝却朝他做了个嘘的手势,“先去医院。别的交给我。”
谢惊屿躺在推**,还要嘴硬,“我没事。”
海姝拨开他的头发,“没事?这里要缝针,长不好的话,就破相了。”
谢惊屿噎了下,“……破相?”
你关注的,是这个?
情况紧急,海姝心里被各种事务撑满,这是唯一能说出的缓解气氛的话了。说完她扶住车门,“晚点我来看你。”
此处离滨丛市已经很近了,三地警方的队员、特勤陆续返回滨丛市,谢惊屿入院检查,海姝带高明雀到滨丛市局。
高明雀坐在审讯室,形容狼狈,没有化妆的她看上去比在刻心律所时老了十多岁。她怨恨的目光钉在海姝脸上,咬牙切齿道:“谢惊屿什么时候联系的你?”
她不愿相信自己被玩弄于鼓掌,自从在儿童乐园等到谢惊屿,谢惊屿的一切行动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已经成功激起了谢惊屿的怒火,而怒火就像一把看不见的丝线,足以让她操纵着谢惊屿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她要向桑切斯复仇,这不假,但她不需要让谢惊屿化身为刺向桑切斯的刀。谢惊屿的作用仅仅是帮她离开层层封锁的杞云市,然后自生自灭。
她承认自己对谢惊屿有一丝恶毒的想法——谢宇和她都曾经在碗渡街生活,他们的人生被二十年前的事破坏得一塌糊涂,她要谢惊屿坍塌得和她一样彻底,这次之后,就算侥幸活了下来,也会被开除出特勤的队伍。
她想错了吗?谢惊屿早就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通风报信?
可那是什么时候?为什么不仅是她,她雇佣的那群人也毫不知情?
愤怒和不甘让她双眼充血,倒是和车祸后的谢惊屿有一丝相似。
“他没有联系过我。”海姝说。
“撒谎!”高明雀喊道:“他如果没有联系你,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海姝端详着高明雀,略一闭眼,将几乎要浮现在眼中的恨意压下去,“因为他不是能由你随便摧毁的人。即便他快要坚持不住,也有他的师长,他的队友,还有……我,来拉住他的双手。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海姝的内心并不像她展现出的这般稳定,事实上,在谢惊屿的电话打不通时,她就已经开始慌张。
桑切斯失踪,高明雀失踪,杞云市封锁式搜索,这个节骨眼上,无法联系到谢惊屿,怎么想都是一件危险的事。
海姝立即打给贺北城,同时向杞云市警方询问,连贺北城和谢惊屿的联系都断了。
特勤那边也紧张起来,立即和警方联合,调取杞云市各处的监控。但没有具体排查方向,基本就是大海捞针。
海姝在桌边转了好几圈,终于让自己冷静下来。不久前她从杞云市赶回灰涌市,谢惊屿送她上车,车没有立即发动,在随便扯了几句话之后,谢惊屿突然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高明雀手上有龙叔案子的线索,也许有一天,我会因此失控。”谢惊屿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两眼直视前方,显得有些淡漠,“她对桑切斯的了解,比我们任何人都深,我没有办法找到桑切斯,但她一定有。”
海姝说:“所以如果当她用桑切斯来**你,你会上她的套。”
谢惊屿沉默了好一会儿,算是默认。“我知道这不符合我特勤的身份,我一旦这样做了,就要脱下这身皮。但是……我……”
他的手背上暴起青筋,那是内心挣扎的形状。
片刻,青筋被并不怎么柔软的掌心覆盖。谢惊屿错愕地侧过脸,只见海姝正认真地看着他,“你又不是机器人,你有感情,所以会因为感情掉入圈套。我懂。”
谢惊屿不语。
“因为这份感情我也有。”海姝说:“我也是因为龙叔的案子,才成为警察。别人不理解你,我能理解。所以,我也明白你为什么给我说这些。”
“你想我拉住你,在你走向黑暗的时候。”海姝松开他的手,又轻轻拍了拍,“放心,你尽管去做你认为对的,值得的事,我这个刑警队长来给你兜着。”
他们并没有商量出任何具体的行动细节,然而谢惊屿下车,关上车门的声音就像是一场击掌,一个响亮的承诺。
海姝与特勤汇合,特勤那边虽然因为谢惊屿的突然失踪而有些紧绷,但行动正在有条不紊地安排,队员们的心情出奇地一致,秦小叶说:“屿哥看样子是要犯浑了,贺队,把他抓回来吊着打怎么样?”
贺北城看到了海姝,在秦小叶脑袋上推了一把,“打什么打?让海队看到了心痛怎么办?”
海姝没时间和他们闲聊了,立即切入正题,“我这里有一条思路。”
杞云市的地图展开,监控的排查结果陆续传回,谢惊屿在西北方向驾车离开杞云市,没有上高速,此后再未被拍到。
“谢惊屿只会因为一个原因失踪,那就是高明雀拿桑切斯的下落来引诱他。”海姝镇定地分析,“高明雀被困在杞云市,如果不尽快离开,被抓获是迟早的事,她必须把宝押在谢惊屿身上。两个人一拍即合。”
“现在我们找不到谢惊屿,客观主观的原因,他不可能联系我们。但我们可以从高明雀的角度来分析。”海姝放大杞云市西北方向的地图,以他们消失的地方为原点,可以辐射到几个大城市。
贺北城眉心紧缩,“就算在每个出入城的关键地点设障,也不一定能拦住他们。”
“所以就需要寻找重点。”海姝视线不断向北转移,最终落在滨丛市。
高明雀在谢惊屿面前唯一的砝码就是桑切斯,她知道桑切斯在哪里。可她为什么知道?她的情报途径是什么?可能为她做事的人查到了线索,也可能她分析出了桑切斯可能去的地方。
那她怎样分析?
海姝带入高明雀,高明雀是桑切斯培养出来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与桑切斯和李云的关系有一丝相似。高明雀清楚桑切斯的性格、心理。
在这一连串案子里,有一个人一直被视为过去的英雄,而在目前的侦查中,似乎作用不大。这个人就是荀苏苏。
荀苏苏直接导致涌恒集团的覆灭,这是桑切斯取代李云最重要的契机。所以在桑切斯眼中,荀苏苏必然是个不一样的符号。
现在荀苏苏就在滨丛市,而谢惊屿是在杞云市的西北方向离开,滨丛市正好就在他们可能的行进路线上。
桑切斯有可能去滨丛市接近荀苏苏,高明雀判断到了这一点,而这一点成了她牵引谢惊屿的线!
贺北城一拳捶在桌上,“我先联系一下滨丛市!”
海姝坐在座位上,仍旧盯着地图,刚才的分析消耗了她太多的精力,一坐下来,只感到脑子无法转动,空白一片。
但这还不够!她必须“看到”更多!
杞云市和滨丛市相距遥远,就算谢惊屿大概率是前往滨丛市,那哪里才是拦截的最佳位置?
高明雀不会真将谢惊屿带到目的地,谢惊屿只是她的工具,她可能会在半路就解决掉谢惊屿。她会选在哪里?
“什么?人不见了?”贺北城的声音将海姝拉回神,她忙站起来,贺北城沉着脸,朝她压了压手掌。
半分钟后,通话结束,贺北城深呼吸,“海队,可能真让你说对了,荀苏苏不见了,所有人都联系不上她。”
海姝心脏猛跳,桑切斯来到滨丛市,目标正是荀苏苏,他想对荀苏苏做什么?
“既然这样,那方向就更加明确了。”贺北城说:“高明雀和谢惊屿的目的地是滨丛市,我们调派人手,在沿途布控。”
滨丛市、杞云市、灰涌市三地警方联合起来,再加上特勤力量,迅速拟定出一套行动方案——灰涌市警方协助杞云市警方,立即往西北方向出发,由特勤来指挥,如果发生枪战等情况,也由特勤打头。滨丛市的重点是寻找桑切斯和荀苏苏,并且在滨丛市以南埋伏照应。
海姝眼皮跳得厉害,思索高明雀会在什么地方对谢惊屿这个工具下手。地图被持续放大,其上的细节越来越多。忽然,海姝在离滨丛市140公里处的地方,看到一条长隧道。
一出隧道,左边是高处的山林,右边是向下的悬崖。山林能够埋伏,悬崖是要人命的绝佳地点,而隧道的出口向来是交通事故的多发地点。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这里离滨丛市已经很近了,在高明雀看来,谢惊屿对她的警惕会因为靠近滨丛市而逐渐放松,但更近就不行了,出了山林,就等于失去屏障。
会是这里吗?海姝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也许还有其他地方?也许高明雀在某些考量下,并不会对谢惊屿动手?
可是没时间了,她必须更加果断地做出决定。
“贺队!”海姝眼中的坚定压过了担忧,那是一双刑警队长的眼睛,即便有迷茫,也必须走下去,如果错了,就承担后果。
地图上,海姝一共标出了三个方位,包括隧道,贺北城增加了一个。队员立即出动,悄然赶赴山中,等待着可能出现的敌人和队友。
海姝上了直升机,密切关注着路上的动向,隧道口发生枪战时,她的心跳几乎冲破了胸膛。
她赌对了,高明雀和一干保镖被一网打尽,谢惊屿也从现实和人生的悬崖路口被拉了回来。
高明雀根本不相信谢惊屿从头至尾没有和海姝联系过,海姝也不屑于将其中的细节、挣扎说给她听。她小时候就不喜欢黄雨嘉,宁可去五村赖着小宇,也不肯待到生日宴的最后。现在看着高明雀,更加觉得这个女人扭曲得面目可憎。谢惊屿差一点就要死在她手上。
高明雀此时情绪很不稳定,说话颠三倒四,审讯难以进行下去。海姝暂时离开,歇了口气,遇到来看情况的祁斌。
“祁队,怎么样?”海姝立即问。
祁斌摇摇头,“荀苏苏是主动离开酒店,暂时还查不到她去了哪里。”
海姝往审讯室的方向看了一眼,“高明雀也什么都不肯说。”
祁斌说:“你去休息休息,这边有我和你们乔队。”
海姝身体累是累,已经快到极限了,然而精神亢奋得不可能睡着,她正要开口,就听祁斌说:“不休息也行,去医院陪陪你那搭档?听说伤得不轻,检查都做了半天。”
海姝一愣,想到谢惊屿满脸的血,流血倒不是最严重的,就怕脑部和内脏在撞击中受伤。
“去吧,看看他,也换换脑子。”祁斌说:“说不定回来就有思路了。”
海姝去卫生间洗了把脸,这才发现衣服上沾着血,是谢惊屿的。她换了身衬衣,开车赶到医院。刚到谢惊屿所在的楼层,就听见柏明大声说:“你还没检查完!睡什么睡?”
谢惊屿说:“嘘——医院禁止喧哗,你有没素质?”
柏明说:“我不管,老贺和老曾给的任务,检查不完扣我工资,我他妈真是服了!别磨叽,赶紧的!”
海姝来到病房,看到柏明正在费力地拉拽谢惊屿,谢惊屿头上包着纱布,脸上干干净净的,已经看不到鲜血。
看到海姝,谢惊屿脸上的不耐烦立即消失了,一脚踹开柏明,“你怎么来了?”
“我们海队怎么不能来?来看你还不好?”柏明一副谢天谢地的模样,也懒得拉扯谢惊屿了,来到海姝面前,“海队,就是这么个事儿。你也看到了,这小子受伤了,贺队曾队要我陪他检查,他非要睡觉,我拉他他还踹我,妈的狗一样!”
海姝:“……”
柏明又说:“要不这样,你陪他去检查,我去吃个面?陪他老折腾了!这倒霉孩子!”
海姝心里踏实了,谢惊屿看着并没有祁斌说的那么严重,“行,柏哥,你吃饭去吧,我带他去检查。”
柏明开心跑走,“好叻!”
谢惊屿这情况,住的当然是单人病房,柏明一走,屋里顿时就安静了下来。谢惊屿之前一条腿晾在外面,这会儿不尴不尬地收回去,还很刻意地拿被子盖住。
海姝好笑道:“你不热啊?”
谢惊屿又把被子掀开,“现在你不该正在审问高明雀?”
“本来是在审的。”海姝往床边一坐,添油加醋地说:“但审到一半,祁队跑来给我说,你要不行了。”
谢惊屿肿着的眼皮都撑开了。
“他说你一进医院就一直在检查,到现在还没查完,估计情况有点严重。”海姝说:“我想也是,老检查不完,问题就大了。”
谢惊屿无语道:“都是外伤,片子该拍的都拍了,没问题。就是老曾瞎操心,说什么全都查一遍,老贺还给加码。”
海姝刚才看到谢惊屿和柏明拉扯那一幕就已经明白了,特勤的队长头头们最见不得队员受伤,谢惊屿那一脑门的血是够吓人的。
“走吧。”海姝站起来,朝谢惊屿伸出手。
谢惊屿还没反应过来,“走?”
“检查啊。”海姝笑道:“老曾老贺交待的任务。”
谢惊屿是真烦检查,但这次在窗边催他的人不是柏明,成了海姝,他望着海姝的眼睛,一想到这个女人在赶来的路上还在担心他是不是要死了,心里的一个角落就发起热来。
海姝的手快要收回去了,“不走?”
谢惊屿一把握住,“走!”
真下了床,海姝才注意到谢惊屿腿上和腰背上都有伤,走路能走,但疼痛和不适是难免的。她环住谢惊屿的腰,很有经验地把人扶住,谢惊屿却僵住了,背后像背了一把剑。
海姝问:“怎么了?”
谢惊屿:“太近了。”
海姝:“……”
谢惊屿转开视线,唇角却压不下去,“跟你说过,我们特勤的道德水平都很高。”
海姝懒得惯着他了,贴着他的腰就往前推,“谢宇,你矫情不矫情?8岁的你都比现在成熟!”
被押送到楼下的科室,谢惊屿老老实实排队等号,海姝也陪着他,但周围有不少患者,不好说案情。但即便什么都不说,谢惊屿知道海姝就在身边,情绪就像被抚平了一样,烦躁感如同晚上的潮水一般退去。
隧道外的一幕惊心动魄,但就像海姝最终锁定了他的位置,他也有高明雀会动手、特勤会出现在附近的预判,因此在开车的全程,他都非常专注,越是接近滨丛市,神经越是高度紧绷。在车被撞开之前,他已有准备,所以车并没有被撞下悬崖。
高明雀是个疯子,他也不遑多让。
但这次之后,被捕的只有高明雀,桑切斯人影都没看到,荀苏苏也已经失踪。作为特勤,他身上扛着很重的担子,而作为一个普通人,他追寻了二十年的,不过是谢小龙之死的真相。
真相近在眼前了,却又被埋进黑暗。他不甘心。
身上的伤都是小事,在特勤待了这么多年,更重的也受过,让他烦躁的是差一点就要够到真相的感觉。海姝来了之后,这种焦躁奇异地消退,它们还在,只是不再叫嚣。
医生叫到他的号了,他还在出神,肩膀忽然被拍了拍,目光一聚焦,就对上海姝的视线。
“别发愣,快去。查完这个……”
“你请我喝娃哈哈?”谢惊屿几乎是脱口而出。
海姝怔了下,推他,“想什么?查完这个我们接着查下一项!”
谢惊屿叹了口气,往科室里走。海姝在他身后说:“等你啊。别怕。”
后面有人笑起来,老太太说:“年轻人,感情真好。”
她的老伴儿说:“还要哄的。”
海姝不由得拢了下头发。
谢惊屿做完了出来,海姝盯着表格,又带着他去下一个地方。
等到表格上的项目全部做完,谢惊屿松了口气,看海姝背着手,问:“你藏什么了?”
海姝将娃哈哈往前一抛,“不是你要的?”
谢惊屿又惊讶又有点开心,“什么时候买的?”
“刑警的事少打听。”海姝勾勾手,谢惊屿一走近,就被海姝抓住衣领,“好好养伤,我那边还需要你。”
由于荀苏苏的失踪,以及桑切斯出现在滨丛市,这座海姝工作了五年多的城市迅速集结大量警力。桑切斯究竟带着荀苏苏去了哪里,暂时还没有线索,警方的另一工作重点是审问高明雀。海姝是最早留意到高明雀的人,因此是审讯的不二人选。
走廊对面的审讯室里,就坐着高明雀,海姝这两天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眼皮时不时跳几下。她拿出一包烟,来到露台上点起一根,抽得心不在焉。
温叙走过来,也要来一根,两人都没说话。
海姝的烟抽完了,深呼吸,准备去审高明雀。温叙忽然将她叫住,“海队。”
海姝侧过身,“嗯?”
“你心理负担有点重。”温叙说:“有什么可以跟我说。”
海姝放松些许,“倒不是心理负担,只是莫名其妙心绪不宁,就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温叙点头,“这个关头,心绪不宁正常。但也别过分紧张,就算发生了什么也没关系,你的人——我,星星,小程,还有乔队,我们跟你一块儿扛。”ЅℰℕᏇᎯℕ
海姝笑了笑,走回来,和温叙对了个拳头,“底气一下就有了。”
审讯室的门打开,高明雀抬起头,看到海姝,勾起唇角一笑。和前几次审问不同,她的激愤、躁怒似乎已经平复下来,终于接受自己最后的那一搏没能成功。
海姝调整了一下摄像头,坐下来,“告诉你个事,杞云市正在重新调查王长意的死。”
高明雀脖子一僵,难掩惊讶,但很快讥讽地笑起来,“重新调查,你觉得能查到真相吗?海警官,我是学法的,你糊弄不了我,我的父亲黄战勇已经不可能等到真相了。”
海姝说:“为什么要自欺欺人呢?这么多年来,你不就是想要警方的一个态度?你真的不稀罕真相吗?”
高明雀皱眉,短暂的沉默后,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对死人来说,你们查再多也没用。”
“但你还活着,你想要报复的那个人也还活着。”海姝手上的笔在桌上点了点,“怎么样,我们来聊聊你的这些年,聊聊你是怎么被桑切斯所救,又称为高灵陈霜的养女?我对你这个人特别好奇。”
高明雀笑起来,“海警官,我对你更好奇。你知道,早在你来我们碗渡街的那一年,在我眼里,你就已经很特别。”
“我们正在追踪桑切斯,你要是能提供线索,对你,对我,都有好处。”海姝目光锐利了几分,“王长意是桑切斯杀的?”
上次在碗渡街,高明雀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那算不上口供。在审讯室里,海姝需要的是完整、准确的叙述。
高明雀思索半分钟,肩膀微微塌下来,“我父亲的确想过杀死王长意,起初是想依靠那些地痞,后来中了桑切斯的圈套。但他虽然有野心,却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他根本下不了杀人的决心。”
黄战勇和桑切斯究竟是如何勾搭上,黄战勇又是如何在杀王长意这件事上左右摇摆,现在除了桑切斯,恐怕已经无人知晓。高明雀所说的,也不过是她经过长年观察桑切斯,得出来的推断。
桑切斯被李云呵护得很好,他以李云为目标,控制黄战勇,就是他学习李云的第一步。黄战勇要想成为炮弹厂的主宰,王长意就必须死。黄战勇明白这个逻辑关系,也想要下手,可是最后关头他犹豫了。
他想到那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想到王长意除了不思进取之外,算得上一个好厂长,想到自己在刚来到碗渡街时,王长意对他这个知识分子多有照顾,想到王长意家里也有个和自己女儿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
他游移不定地要求桑切斯停手,桑切斯却又对他洗脑。这次他很坚定,“你放心,王长意活着也不会影响我进行改革!”
桑切斯像个局外人,没有再对黄战勇进行劝说,黄战勇也满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杀死王长意”从他的计划中拿了下来。
高明雀之所以这么笃定,是因为她记得,父亲有段时间情绪很不稳定,在家的时间很少,焦虑得连饭都吃不下——他是在挣扎到底要不要杀死王长意。
后来某一天,父亲突然正常了,就像终于做了决定,不再为此困扰。这个决定绝对不是杀王长意,因为那之后,父亲很积极地在家里说起厂里改革的前景,说与王长意喝了几顿酒,王长意跟他说心里话,表示自己也想要让炮弹厂跟上时代,但是老工人们的声音太大,实在有些吃不消。
父亲很乐观,和王长意私底下达成一致,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王长意死了。
高明雀至今还记得消息传来时,父亲震惊的神情,他是真的感到茫然、痛苦,而绝非后来人们杜撰的“喜获厂长之位”。
这件事让炮弹厂改革的步子慢了下来,黄战勇虽然成了代理厂长,但失去王长意这个万金油从中调和工人们的关系,黄战勇举步维艰,后来不得不采取强制手段,更加引发工人的不满。
而在改革即将正式启动时,谢小龙案发生。
一切瞬间就乱了套,一时间厂里所有人都在议论是谁杀了谢小龙,厂里为什么有杀人犯,谢宇到哪里去了。人心惶惶,很多家长不敢让孩子去上课。黄战勇身为厂长,忙得几乎回不了家,黄雨嘉心中害怕,母亲对她千叮万嘱,一个人不能出门。
不久,风向却突然改变,警察一下子不查谢小龙案了,转而查起大半年前的王长意案。大家看黄战勇一家的眼神变了,黄雨嘉关系不错的小姐妹一看到她就躲,她听到有人说,她的爸爸是杀人犯、贪污犯。
这样的话语起初只是避着她说,后来变得震耳欲聋,再也没有人将她当做厂长的女儿,她变成了贪污犯的女儿。
再往后,她是杀人犯的女儿。
她不相信父亲杀了人,可是母亲说父亲承认了,警察也说父亲承认了,从小对她照顾有加的叔叔阿姨唾了她一脸的口水。
她哭着大喊:“我爸没有杀王长意!”
可有人相信她吗?
她的尖叫顷刻间就被淹没,她被也许并不存在的罪恶戴上了摘不下的镣铐。
而那个始作俑者——桑切斯——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并在她差点被母亲杀死时救了她一把。
她跟在桑切斯身边长大,接收桑切斯和李云的意识与道德。越是成长,她越是会独立思考父亲的死。黄战勇确实侵吞了集体财产,这应当被判刑,但是他没有杀人,他只是在那个时候根本没有发声的渠道,才不得不认罪。
然后被判了最重的刑,悲愤死在狱中。
她想,这个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和父亲相似的人。他们犯过错,但错不至死。还有一些人,根本就没有犯错,却成了某些人利益交换的牺牲品。
她已经救不回父亲了,可是她还可以救别人的父亲、母亲、子女、丈夫、妻子。她是律师,继承了高家的巨额财富,钱能让人无坚不摧。
终于说到这里,海姝打断,“等一下,你说你一直和桑切斯生活,那为什么又成了高家的养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