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你想啥呢!”听罢老伴的话, 俞麻当众剐他一眼,黑黝黝皱巴巴的老手往他手臂上拧了一下。怕沐哥儿真把老头子留下,急呼呼转首抓紧俞沐的臂膀:“沐哥儿甭听你爷的, 咱们都去!”
“阿爷可是顾虑黄灵山和錾山?”
见阿爷沉默不语, 俞沐知道自己猜对了。
因着有两座山陪伴,阿爷的后半辈子才多了些指望。且山上作物在他的悉心照料下硕果累累, 满满全是成就,阿爷自是舍不得弃山而去。除两座山外, 阿爷更担心自己农人的身份上不得台面,会给孙子平添笑话。
此乃阿爷心病。
只阿爷不知,他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完全可以只手遮天。皇城那些老妖怪,哪一个也不敢在他面前蹦跶。
而他的人, 谁也休想欺压,否则他只会百倍千倍还回去。
正因了解阿爷为人, 故而俞沐早有准备, 只见他轻叹一声, 颇有几分为难, 道:“皇城那边也买有一座山和些许庄子,更有良田千亩,只收成并不如何, 我就盼着阿爷能去帮衬一二, 也好了了我一桩心事。”
皇城位北, 地处平原,鲜少见得山脉, 买下的那座山远在城郊之外,距离甚远。倒是庄子和良田遍布各地, 且哪是俞沐口中的‘些许’,待阿爷去到皇城,可有的忙活。
俞禾有心病,但他同样见不得孙子为难。可只要一想想自己这大老粗的样儿,真怕会给孙儿丢面子。他也做不来清闲人,更做不来官家老太爷,就不是享福的命!
人一旦上了年纪最不喜欢到处跑,自己的根在这边呢,俞禾是真不想去。
可是……可是他的孙子需要他。
若真去了,在他入土之前还回得来吗?
俞禾这般纠结着,看得一旁的村长替他着急。
年少时村长与俞禾便是无话不说的好兄弟,这么多年来村长也是唯一一个俞禾愿意去深交的人,村长又岂会不知俞禾的心病,这便劝慰起来:
“禾老弟你还想啥呢!麻婆子说的对,一家人还是要在一起才好!你也别净想那些有的没的,有这身好本事理应去帮衬孙子,还想窝在这儿干啥呢?只有家宅安宁才能少些后顾之忧,沐哥儿也才好专心朝堂呀!”
有了村长这番话,俞禾明显有所松动。见此,俞沐又道:“阿爷不必忧心过多,这边我会派人按照您的要求照看两座山。相信我,十年内,我必带阿爷归乡。”
此话一出,惊讶了在座所有人。
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大好前程就在眼前,怎的许下十年的诺言?十年后他又有何打算?
纵是俞逞和黎皖姝也看不懂长子。可观他认真严肃的模样,却不像仅为安抚老爷子。
罢了,横竖沐哥儿是个有主意的,做事从来让人省心,此次也不例外,信他便是。
俞禾思想简单,不似他人那般会深思熟虑,相较于其他人的震惊,听罢长孙允诺,他反而大松口气,只想着将来能落叶归根便好。于是说道:“那行,回头我研究研究北地适宜哪些粮食和果蔬。”
想到良田千亩,心中免不了雀跃。俞禾也曾羡慕过那些拥有诸多良田的地主,也曾幻想过自己拥有良田百亩,并在心中一一去规划,却没想到自己终有一天也能成为那被艳羡的对象。
俞禾见识浅薄,又对北地不熟,从来也只管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这一趟还真得下些功夫。也正因为思想简单,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长孙已然位居高位,且还是身处皇城那样的地界,身边能用的能人自是不少,比他更善于种田之道的人才比比皆是。
而俞沐之所以明知阿爷的顾虑仍做这般决定,实在是希望可以治一治阿爷的心病。去过大地方再回来,眼界开阔后,境界自然不一般。
此事便再无二话,俞麻悬着的心终于落定。可她开心不了几时便听俞沐开口宣布:“还有一事需知会大家,我已为竺儿相了一门亲事,待到皇城,寻到良辰吉日对方便会上门求亲。”
此话一出,无疑又引来阵阵错愕。俞沐转身看向母亲,道:“嫁妆已备好,母亲过去无需再操劳。”
说罢,幽深的眸子扫过低垂头颅的俞竺,她眼脸半遮,看不出其思绪。俞沐唇角微扬,高兴于他的妹妹将嫁与良人,而不是前生那个浪**子弟。往后余生,她只会活于蜜罐中。
视线一一扫过其他妹妹,让得她们僵了背脊,这般反应看得俞沐发出一声浅笑。丫头们早褪去稚嫩,如今的花容月貌纵是在皇城之地也是极其罕见的。她们均年岁已至,也是时候寻户好人家了。
视线最后落在惜悦脸上,她并无多大反应,此时正略略歪着脑袋,目光落在远处没有焦距,不知在想什么。俞沐饶有兴味的看着,他知道他的小丫头向来聪慧,想来已洞察所有。
惜悦回想阿兄回来后的一桩桩一件件,确实已觉察不对。关于阿姐突来的亲事,在她马上要悟出所以然时,猛的被一道炽热视线打断,心头咯噔一下便立刻回看过去。
视线的主人果然是阿兄。
那道毫不掩饰的狂热视线好似在说……好似在说……
下一个便是你了。
思及此,惜悦迅速回头,慌乱的随便夹上一只蛏子肉往嘴里塞,耳朵尖已然泛红。
她觉得阿兄是在用眼神耍流氓。
阿兄怎会变得如此。
关于大姑娘定亲一事,在座觉察出不对的可不止惜悦一人,俞麻也后知后觉的发现了什么。
她想起家中几近被踩烂的门槛,几年来多少富贵人家前来求亲,长子和长媳愣是不肯松口,任由竺丫头年岁一年年往上涨。
她还想起沐哥儿失踪后,逞儿异于常人的反应,他并无太多伤怀,且异常关心战事。长媳虽难过了有一段时日,却是很快恢复如常,最主要他们坚决不为沐哥儿立墓碑。
桩桩件件正说明长孙早有谋划,且逞儿夫妻二人对此了然于心。
以往看不透的事,今终于解惑。可俞麻宁愿一切并不如自己所想。至少她便不用面对现实,还可以继续欺骗自己:她的乖长孙最是敬重自己。
自从长子限制她不可踏入西跨院起,她在家中的地位便一落千丈,如今仅有掌权虚职。几个媳妇时常在大事上直接略过她,转而找长子‘求教’。而这也仅是表面功夫,长子哪成真管过后宅之事,说白了还不是长媳在拿主意。
猛然间,俞麻意识到这个家中她仅余一席之地,却再没有半个体己人。若去了皇城,是不是随便派几个下人侍候着,便不会再有人理她?
那不行!
俞麻陷入沉思,她要快些为自己找条后路。女儿们皆已出嫁,自不能将她们一并带去,可偌大的家宅没个自己人哪成?
回头她得给几个女儿去信,待她在皇城稳定后,便寻机将她们接去。她的乖孙如今可是皇上最宠信的大将军,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家亲姑姑啊,帮衬一二总可以吧?
对,到时候她还可以亲自为沐哥儿相看一个称心的孙媳妇,那么孙媳妇便是自己人。若娶回来一个官家千金,长媳自不敢为难,万事只当顺着孙媳妇,那她还是有好日子的嘛!
俞麻在心中七拐八弯的为自己规划好了未来,并为此喜在心头,而这诸多想法不过是一个未见过世面的农村妇人的自我满足罢了。
俞沐的归来本便是好事一桩,又带来不少好消息,一餐下来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其他几房虽在用餐期间未就去皇城与否作出决定,但午后歇晌时,关起房门后倒是好生打算了一番,只等大侄子歇完晌便告知一二。
俞沐归至院中却了无睡意,只见重楼之上雕窗大开,映出伟岸身姿。他负手于背,笔挺而立,面向对面重楼之上那扇紧闭的雕窗。墨黑的眸子似乎透过雕窗在看着什么,目光那么悠远而深不可测。
正是此时,背后暗处忽然现出一道身影,无声无息。
暗影主人出现的刹那便单漆跪地恭敬作揖,垂眸只待主子发话。他是俞沐的暗卫,名唤应左。
俞沐并未回身,只淡淡开口:“如何。”
语调散漫,似乎仅是随口一问,其答案置之不理也无妨。然,幽深黑眸与其姿态相左,仍执着于对面雕窗处。
应左沉着嗓子禀告:“正如将军所料,朝中大臣正借此次机会向皇上施压,给将军安下意欲谋逆之罪。皇上尚可应对,只让将军放心行事。”
言罢,换来将军一声不以为意的轻笑。淡漠冷音轻飘飘溢出:“随他们去吧。”
仍是云淡风轻的姿态。
俞沐还真不将那几个老臣放在眼里。不过是一群上了年纪的老东西,蹦跶不了几时。
并非俞沐拿他们没办法,而是觉得一群倚老卖老的老东西看不惯他又反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场面,着实有趣啊。
此次外敌入侵,他领兵征战前便已做好打完胜仗回家接亲的打算。自然也知道自己打完胜仗未先行领兵归朝乃为大忌,要招人诟病。俞沐更清楚自己今朝接回至亲,隐姓埋名之事将公之于众,那群老家伙又将为他安上欺君之罪。
那又如何?
于皇上,他忠义两全,足矣,何须再向外人交代?
立于阴影中的应左在俞沐的示意下直起身子,他追随主子多年,深知本分,从不妄加揣度主子心思。既主子欲静观其变,他断不会自作主张。想起皇上的嘱托,应左再度开口:“皇上希望将军能在放榜前归朝。”
此话一出,却是久久得不到回复。应左静默而立,丝毫不敢窥视主子。
而久不应声的俞沐此时分外专注的目视前方,耳朵微动,随后唇角轻扬,露出了然笑意。
俞沐耳力惊人,对面浅浅的戏水声调皮的哗哗作响,竟叫他听得一清二楚。
这是小丫头的习惯,炎炎夏日,每日至少沐浴三回。
俞沐想起前生自己便有一次于将军府后山的温泉处无意撞见。因着这事,小丫头怕羞,一连躲了他十几日。
轻笑着收回目光,在一片静默中轻缓开口:“此事无需忧心,本将心中有数。”
声音低磁却带有穿透力,在屋中不断缭绕。若是有女子在场,怕是听着声音便要羞红了脸。
语罢,随手一挥,应左立即知趣离去。
此次乃是新帝在位的第一次科考,其中厉害关系自不必言说。那群老狐狸更是欲趁此机会在各处安插自己人,妄想在皇上根基牢固前,稳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让自己成为皇城中百年不衰的世家。
而皇上根基未稳,便是忧心于此。
上位前皇上本是无甚权势的闲散王爷,纵是朝中权臣也不将之放在眼中。如今身居高位,那群老家伙便自以为可以轻易拿捏。
内忧外患,皇上处境着实艰难。
故而,当敌国不怕死前来挑衅,老狐狸们便谏言,怂恿皇上派俞沐出征。
不过是几只跳梁小丑,何须他亲自出征?
明知此为老狐狸们的调虎离山之计,俞沐却当真领兵征战。
殊不知,老狐狸们能够得逞不过是俞沐有意为之。
想让他离开,他离开便是。
毕竟,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不是吗?
科举一事他早有安排,当那群老东西得知此事,会是何模样呢?
还真是……颇有些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