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春在水中憋着气好一会儿, 那种近乎窒息的感觉让她想起那一回溺水,猛地从水中探出头来,大口呼吸, 扶着身后的浴池池壁站稳。
碧云走近, 伺候她沐浴。见临春脸色恹恹, 提不起精神的模样, 闲谈一般问起方才游湖的事:“娘娘怎么无精打采?可是方才游湖累着了?太阳那么晒, 莫非是中了暑气?”
碧云与朱弦同临春关系亲近, 私下里交谈时比寻常主仆更随意一些。临春不是那种爱摆架子的人,甚至有些懒散。她自己都不清楚,当年为何非得向谢明峥摆那通架子。
她方才在水里憋气的时候就在想这件事, 好后悔,当年要是没惹过谢明峥, 兴许他今日做了皇帝, 便会放她这个无关紧要的人一条生路。
总而言之,倘若她与谢明峥没什么交集, 那今日之事就不会发生了。她也就不会有这么丢脸的时候。
临春叹息声无声无息砸在水面,仿佛给水面砸出一圈涟漪, 她道:“是有点累,又晒又饿又累。”
临春一边说着, 小腿蹬了蹬水。这是她的习惯, 玩心重, 沐浴时便爱玩水。
水花溅在自己身上,临春蓦地想起船上发生的事,动作陡然僵住, 腿停在半空。她目光定在自己膝盖的痕迹上,果然, 原本还是红色的印子,此刻已经变成了青色,隐约透出些许紫。
原本她都忘了膝盖上的伤,这会儿看见了,疼痛感顿时袭来。
她嘶了声,皱着眉头。
碧云顺着临春的目光望去,也瞧见了那一团青紫,咦了声:“娘娘这里怎么伤着了?不是去游湖么?”
临春脑子里闪过那些记忆,含糊道:“不小心在船上摔了一下,磕到了。”
临春皮肤白,在热水氤氲下显得有些粉,那点乌青在上头显得格外醒目。碧云不由皱眉道:“待会儿给娘娘准备些药膏,瞧着真糟心。”
临春嗯了声,因肚子饿,没在沐浴上多耽误时间。沐浴过后,临春神清气爽,她换了身荷色的束腰裙,穿过竹帘,像极了方才看过的荷花。
谢明峥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临春被他看得不自在,微耷拉着嘴,想到今日发生的那些窘迫事,每一件都难以接受。
临春别过视线,看向已经布菜完毕的长方桌,落座。她头发松松垮垮随手挽髻,露出纤长一截手腕,谢明峥终于收回视线,拿起自己筷子。
这一顿饭吃得沉默,谁也没说话。
临春委实饿了,因而吃得很快。用过午膳,谢明峥回两仪殿处理政务,临春抱着冬冬,兀自郁闷。
她尚不知如何处理那条亵裤,没拿给碧云,自己藏了起来。多么丢人的罪证,要不然偷偷扔掉?
可若是扔得不够隐蔽,万一被人发觉,岂非更尴尬?
再不然偷偷烧掉?可她在宫中烧这种东西,也太奇怪了吧。
“冬冬,你说我该怎么办?”临春碰了碰冬冬的胡须,小奶猫长得真快,日日喝羊乳,才多久,已经长得结实许多,优酷都不再跌跌撞撞了。
冬冬不知主人的惆怅纠结,只蹭了蹭临春的手背,又伸舌头舔她指尖。
痒痒的触觉,让临春忍不住想笑。
笑罢,又想到今日自己舔谢明峥手指的时刻。
唔,她那会儿也像冬冬这般吗?
那其实还挺可爱的。
忽然觉得这件事也没那么尴尬了,不过……另一件事还是很尴尬。临春叹了声,让冬冬自己去玩,她缓步行至藕色帷幔边,从床下暗格里找出那条亵裤,还是犹豫不决该如何是好。
正当此际,碧云打起帘子进来,临春慌乱之间,将亵裤塞进枕头底下。
碧云取了药膏进来,给临春涂膝盖上的淤青。临春掩藏住慌乱,起身行至美人榻边,将裙子撩起,露出一双雪白长腿。
药膏清凉,临春半倚着金丝绣线芙蓉枕,心不在焉。碧云认真替她涂好药,又道:“听怀文公公说,陛下有意上墨玉行宫避暑,肯定会带上娘娘一起去。奴婢们现在便准备着,给娘娘收拾行囊。”
“嗯,好。”临春应了声。
碧云看她神色恹恹,仍当她是被晒着,中了暑气。可她癸水才走没几日,不适合用冰镇汤饮,只好道:“药涂好了,娘娘小憩会儿吧。”
临春仍是嗯了声,松开手中的枕头,要躺下。碧云却忽地又咦了声,指着临春脚踝往上一点的位置,发现那里有一圈红。
临春看着那痕迹的位置,心里知道是怎么留下的,不由又想到那个又丑又硬的东西。第一次碰到时,她觉得很怪异,如今接触多了,都有些习惯了。
只是……
她突兀地想到那个丑东西戳到别处的感觉。
好怪异。
临春又想到了那条亵裤。
她心里烦躁之意起,根本没有小憩的心思,对碧云道:“你去把我从前练如梦那套衣服找出来。”
如梦便是临春初遇谢明峥时跳的那支舞。
她想到答应过谢明峥的,要给他跳那支舞,也该练起来了。
碧云应声而去,取了衣服来,替临春更衣,又有些诧异:“娘娘怎么想起跳这支舞了?”
临春抬手,调整衣裳,“跳给……陛下看。”她及时改口。
碧云哦了声,有所了悟:“不过娘娘都两年没跳过这支舞了吧。”
她记得这支舞是陛下与娘娘初见时跳的,后来先帝万寿节,自家殿下便跳了这支舞给先帝祝寿。
难不成,陛下真是对娘娘一见钟情?
临春换好衣裳,从全身铜镜中看了看自己,“好了,你们下去吧,我自己练会儿舞,若是有事再叫你们。”
碧云哎了声,退下了去。
临春去了空旷的偏殿里练舞。
时隔太久,她跳起来颇为生疏。加之心中烦闷,便更没有效果,怎么跳怎么觉得不顺手。她有些烦躁地盘腿坐在地上,垂头丧气,想哭的情绪,说来就来。
眼泪霎时间沾湿睫羽,她一边哭,一边抹眼泪。
呜呜呜呜,好难过。
为什么她这么大的人了,还会尿裤子?为什么她跳不好舞?为什么她不能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越想越难过,临春兀自在偏殿里哭了许久,眼睛都有些肿。这幅样子,瞒不住自己哭过的事,被碧云她们问起,她只好随口扯谎,说因为跳舞跳不好,所以哭得厉害。
碧云她们不会怀疑,临春自幼是这副爱哭的性子,哭泣的理由非常五花八门,难以言说。旁人听来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她们却早已经习惯了。
碧云哄道:“娘娘别难过,时间还多着,今日不会跳,明日总会跳的。”
临春唔了声,无精打采地在榻上躺下。人痛哭之后便容易犯困,临春躺在美人榻上,不知不觉有些困倦,就这么睡过去。
直到暮色四合,她才醒来。
醒来时殿中已经掌灯,昏沉光影唤不醒沉睡的脑子,临春有些懵着,听见身侧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醒了?”
是谢明峥。
他坐在榻边的圆凳上,手肘支着下巴,好整以暇看着临春。
临春感觉嘴角有些湿润,疑心自己又流口水,赶紧拿帕子擦了擦,“什么时辰了?”
谢明峥道:“反正不早了。”
临春擦干净嘴角,又觉得嘴巴里涩涩的,有些发渴,不由吞咽两声。
谢明峥将她动作尽收眼底,垂眸敛下暗淡眸色,将手边的茶水递过。
临春仰头饮尽,喝得太急还被呛到,茶水从她嘴角往下淌进脖颈。她这会儿还着那身舞衣,肩颈都没遮蔽,大片大片的白映入眼帘。那水流从她脖颈一路往下,落在胸口,浸湿了胸口那抹红色。
临春掩嘴咳嗽了声,将茶盏放在榻侧小方几上,道了声谢。见谢明峥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小声道:“我下午去练舞了,可没有骗你,我没有偷懒。”
虽然没练出什么成就,但好歹是做了,不能否认。
谢明峥嗯了声,好像在哄小孩:“真棒。”
借着明灭的光影,谢明峥看清她眼下的红,皱眉道:“你哭了?”
临春亦用那套说辞搪塞谢明峥:“因为练舞跳得不好,所以不开心。”
谢明峥没怀疑,他对她哭泣的理由已经足够包容,很合理。
临春翻身下榻,这支舞得光脚跳,所以她此刻未着鞋袜,入了夜,地板有些凉。她连晚膳都未用,不过也不饿,索性不打算用。
倒是方便了给谢明峥治病,连鞋袜都不用脱。
但下午练舞踩脏了脚,得先洗洗。临春命她们打了干净的温水来,将一双足没入水中,仔细洗净。
水声微**,在安静的殿中格外分明。
谢明峥又道:“叫她们准备些吃食吧,否则你待会儿饿了,又该哭。”
她心里想反驳,但又无力反驳,她就是很爱哭。可谢明峥这么说,总感觉有几分嫌弃的意思,她嘴一撇,还是不开心。
今晚的治病过程好长,不知为何,谢明峥今夜似乎有些兴奋。他不肯让她轻松,冠冕堂皇说,他得腾出手喂她吃东西。
谢明峥叫人准备了些易消化的糕点,当真亲手喂她吃,送到嘴边。
临春咬了一口,不小心咬到他手指,她松开嘴。想到今天发生的事,又心想,应该狠狠咬他一口才对。她将那点悲愤放在牙齿上,咬碎糕点,大抵是脚下还余了点悲愤,不由得用大了些力气。
谢明峥当即闷哼一声,临春又默默地放轻了力道,假装无事发生。
谢明峥看着临春的装扮,的确有些兴奋。她穿着这套衣服,与他最初那个梦别无二致。倘若再更进一步,抓住她的脚踝,将她欺在身下……
他再次闭上眼。
临春看见他阖上的眸子,想到今日在船上他也闭上了眼睛,不由有些好奇。再往前追溯一番,似乎许多次他都闭上了眼睛。不止闭眼睛,他还会滚动喉结。
临春这般想着,目光落在他喉头,果真见喉结滚动着。
她忽然觉得,谢明峥好像不是在生气。可倘若不是在生气的话,还能是什么呢?
好像有个答案隐隐约约闪过,但临春没抓住。
等治完病,她腿都酸了,强撑着沐浴洗漱完,回到**。谢明峥已经在,临春进了里侧,将倒金钩摘下,藕粉色的帷幔垂落。她正欲躺下,忽地见谢明峥从枕头底下摸到什么东西,一脸疑惑的表情。
临春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时,谢明峥已经将那柔软的一团布拿在手中。
临春神情完全僵住,伸手要去抢他手里的东西。
谢明峥眼疾手快,将手臂举得更高,临春没能得手。
他诧异:“这是什么?”
临春慌乱不已,又有些着急,“你还给我!”
谢明峥抖开那团衣料,终于分辨出是什么,一条小巧的亵裤。他顿时眸色一暗,只觉得这团柔软的东西仿佛烫手起来,带着她身上的香味。
临春见谢明峥盯着看,骂了声:“你……下流……”
谢明峥听她骂,反驳道:“这便下流了?那我们之间,方才不是做了更下流的事么?”
临春眼眶又红了,委委屈屈的模样,“那是治病,不一样的。”
谢明峥见她要哭,没打算再逗她,正要将东西还给她,却又鬼使神差地闻了闻。临春看见他的动作,原本还在眼眶的眼泪瞬间往下落。
完蛋了,他怎么还闻啊?他是不是闻见什么味道了?是不是知道她的糗事了?
她越哭越凶,整个人都颤抖着。
谢明峥一时哑然,觉得自己也是昏了头,纵然他确实想这么做,可理智上其实并没打算这么做。
她雪肩颤抖着,青丝垂在肩侧,哭得抽抽搭搭问:“你……你怎么能闻呢?”
谢明峥将那团衣料揉皱,放进她手里:“只是似乎闻见了上头有你的香味,所以才闻了闻,别哭了,还给你。”
临春听他说的,渐渐止住哭声,睫羽扇动,不可置信:“所以……你闻见香味了?”
他居然没闻见别的味道吗?而且他居然说自己身上香。
“嗯,闻见了。”他见她不再哭,有些无奈,真是水做的。却又生出些心痒,好想叫她在别处哭。
临春哦了声,稍稍放了心,紧紧攥着那一团皱巴巴的布料,想了想又找了个自认为合理的解释:“我方才那么紧张,是因为这是我来癸水弄脏了的……你别误会。”
她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反倒让谢明峥觉得不对劲,谢明峥哦了声,“可你癸水已经走了。”
临春怔住,他怎么还记得这些?她自己都不大记得。
“我……我……”她有些紧张,视线飘忽不定,一看就是在扯谎。
谢明峥顿时又好奇起来,渐渐凑近了些,“所以,为何如此神神秘秘藏在这里?”
他声音低沉,带着些不可抗拒的威严,临春紧张地往后退,不知道如何应对。
退到身后抵着墙,再退无可退。
谢明峥伸手要拿过那团衣料,临春手心发汗,小脸一垮,想到今天的窘迫情绪,索性破罐子破摔,将那一团衣料扔在谢明峥身上,“都怪你。”
她只是想扔他身上,没料想角度歪了一些,竟扔在谢明峥脸上。
临春心里一惊,咯噔了下,背脊贴墙面更近,咬住下唇。可扔都扔了,这会儿再道歉,岂不是很没面子……
再说了,本来就怪谢明峥,她又没说错。
谢明峥挑眉,并未因为她的小小娇纵而生气,反而有些受用。他低下眉目,将那团衣料捡起来,重新展开,甚至仔细检查一番。
“怪我什么?”
他将衣料翻过来,借着灯光,看清了那点微小的痕迹。其实已经干了,但是沾染过的地方与旁处有些许不同,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
临春见他这般仔细研究,更觉得没脸见人,脑袋耷拉着,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要笑就笑吧。”她语气沮丧得要死。
谢明峥反问:“我要笑什么?”
临春抬眸瞪他,他怎么还要明知故问?
谢明峥被她软绵绵一瞪,没有恼怒,反而唇角微微勾动。
甚是可爱。
倘若她能一直如此,不要总是带着畏惧看他,那该多好。
但谢明峥仍旧不明白,他应该要笑她什么?
他伸手碰了碰,临春看着他这动作,又有些羞恼:“你你……你……你怎么这样……”
谢明峥掀起视线,听见她道:“你怎么能用手摸……都怪你今日非要去湖上治病……害得我又晒又累又饿,还……内急……”
最后两个字声如蚊讷。
但谢明峥听觉灵敏,还是听见了。
谢明峥终于恍然大悟。
临春又委屈起来,眼泪便忍不住掉。
“那会儿吃那么多葡萄,当时那个船老是晃,你又一直戳我,然后我就……就感觉……”
她呜呜咽咽。
谢明峥却从她话语里拼凑出一道眉目舒展的笑,她怎能如此天真?她竟以为,那是内急?
谢明峥声音满含笑意,歪头看她,“公主殿下,你的教习嬷嬷没有教过你么?”
教习嬷嬷当然有教,只不过是她没认真听罢了。
但是这跟教习嬷嬷教没教有什么关系?
她还是哭。
谢明峥忽地抓住她手肘,将临春整个人从墙边捞进怀里。临春整个人顿时坐在谢明峥腿上,她有些莫名,看着谢明峥。
谢明峥道:“不是内急,也不要觉得丢脸。”
他声音里仿佛带着无尽的愉悦,凑近她耳畔。
“那是什么?”她傻乎乎发问。
“言传身教,阿宝才能明白。”他温热气息喷洒在她耳垂与后颈,有些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