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 一片一片,不到半个时辰地上就攒了一层洁白,抬轿子的人走过胡同, 在地上留下脚印, 脚印拉得长了, 院子也就到了。
眉儿无力,只好央求着轿夫叩响院门,等了会儿, 就听到了谢怀夕的声音。
谢怀夕还当着是什么人,结果一掀开轿帘, 就看到眉儿脸色苍白, 额角还有一处乌青,手上更不知是怎的了, 虎口还缠了一层白布,那靠在其身上的男人又是谁?
总不能一夜未归就招惹了野男人了吧,谢怀夕当下就打定了主意抽空得赶紧给沈祇去一封信,这年头长相身段儿人品都不错的姑娘家还是很吃香的, 别没得让别的男子钻了空子。
谢怀夕犹自咋呼, 眉儿当下又实在是没力气和他解释什么, 只摆摆手:“我二人皆受了重伤, 赶紧先把我俩抬进去。”
顺着眉儿这话那靠在眉儿肩膀上的男人也睁开了眼, 谢怀夕瞥了他一眼, 倒从这来路不明男子的眼里瞧出了点儿嫉妒?探究?总之这人的眼神教他不大舒服的。谢怀夕也烦, 他活这么大,因着老在深山老林里头呆着, 没什么朋友的,沈祇那性子不好亲近, 这眼下此人虽年纪瞧着差不多,但这又不讨人喜欢。
谢怀夕背着楚之桥的时候脸几乎都是木的,再听那抬轿子的轿夫说要讨了什么赏钱,谢怀夕直接摆手:“去去去,什么赏钱,没有,这人又不是我让你们抬过来的。”谢怀夕屁股一撅,“昂,这人我也不大想管的,实在不行你们再抬走呗。”
那几个轿夫嫌晦气,直接走了。
将人安置好,桑婆倒是没说什么,甚至都懒得问,在她瞧着,没丢了性命就不算什么大事儿,多个人算什么了,这招来的乱七八糟的人难道还少吗?
这一养伤,错过了元宵,时日一滑就直接到了正月底。
正月二十六这日,眉儿已是能活蹦乱跳,这《五蕴诀》内功像是护着筋脉骨头,她越练越品咂出好处来,不然周二爷那两下子,伤筋动骨怎么着都得一百天了。
至于楚之桥...
眉儿将人救回来,却是有些不知如何面对,一来,楚之桥之前乃是县令之子,身份自是和她这贫苦老百姓不一样,曾经得抬头看着的人,眼下成了这幅模样,着实是难堪;二来,其舌被割,身上大小伤势许多,这便还算罢了,却不知那帮子匪徒丧心病狂,竟是将其阉割...
只好每日去陪着说说话,说些之前难民日子里头楚之月的事儿,盼着多听了这些,他心思能活络点儿能好好过日子。
楚之桥还躺在**,养了这二十几日,面色红润了不少,五官面容虽没什么变化,但却始终没了当初那温文尔雅模样。眉儿把手里自己拿干草编的小蚂蚱塞到了他手里,笑道:“小时候我娘亲说,夜里要是睡不好,魇着了,就编个小蚂蚱,晚上睡的时候放枕头地下,这般真做了噩梦,这蚂蚱自会在梦里头出现,带你逃走。”
“谢哥哥说你伤势好的慢,便是因着这夜里没睡好了。”
她面儿上带笑,一笑起来那眼睛的媚态就被冲淡了许多,加上那双唇有些厚,瞧着很是憨厚的懵懂。红衣窄袖,这春来得这般迟,像是那满满春意都是跑她身上去了。
东山镇时瞧她面容清秀好看,皮子却黄,如今这一白,人也长开了许多,静静待着的时候,自有懵懂风情。这般女子,又重情重义,倒是教人心向往之。
再看,就生了欲念,楚之桥自认自己不配,闭上眼,手中的蚂蚱却是小心翼翼握在了手里。
眉儿上前替其掖了掖被角,就退了出去,顺势带上了门,门一关上,楚之桥又睁开眼,看着床柱雕花走神。
自打这楚之桥来了院子里头养伤,谢怀夕是没再出去摆摊儿问诊,瞧眉儿出来,坐在走廊栏杆上翻了个白眼儿道:“你这每日都去瞧一眼累不累。”
“这有什么好累的。”
“可男女授受不亲。”
“也没什么亲不亲的啊。”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
眉儿疑惑:“谢哥哥我倒是不明白了,楚大哥不能言语,也没惹着你什么,你为何像是不欢喜他似的。”实际上这话都算委婉了,说是厌恶更合适。
谢怀夕不好直说他觉得楚之桥这小子满眼睛都是阴鸷,更不好说眉儿和沈祇都这般那般了,怎还能去照料别的男子,只好道:“我犯得着么,他之于我和其他病人没什么差,我是怕你,他口不能言,照顾了这一阵子之后后头如何是好?总不能带风沧山吧,这不就是个拖累嘛。”
眉儿还没来得及回话,桑婆刚好从外头回来,就没接谢怀夕这话茬儿。
“你俩没事儿是吧,没事儿就去外头晃悠晃悠别整日都在院子里头窝着,那下山历练是历练个什么,过几日等那残废小子能下床走动了,我们便启程离开边城。”
“这么快。”谢怀夕道。
眉儿也跟着点点头。
“外头什么境况你二人也该是往外溜达溜达看看,别整日围着个残废小子转。”桑婆手里还拿着个告示,行到走廊处往两人跟前一丢:“你俩自己看便是。”
桑婆说完就回了屋,谢怀夕拾起地上那告示,瞅了两眼眉头便蹙起,随即又递给眉儿。
告示上说得不是别的,只十五字:岙州境内即日起不进不出,违令者,斩。
“这什么意思?”
谢怀夕面色不大好看:“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这意思,估摸着是只能十八城之间走动,出是出不去了,不会是要打仗了吧,这仗要真打起来,鬼知道猴年马月能打完,这风沧山怕是一时半会儿都回不去了。别说一年,两三年都可能。”
“怎么岙州也要打?和谁打?”
“我如何晓得。”
眉儿抿唇,转身就要往外走,谢怀夕跟后头喊:“你要去哪啊。”
“我去外头打听打听,不然不进不出,真打个三五年可如何是好。”眉儿步子走得快,这会儿心里才生了点儿后悔来。
这一趟临走,不该和沈祇闹了脾气,战事一起,什么事儿都有可能发生,一旦城破,是活是死就真不好说,万一真临死都回不去风沧山,那眉儿觉着自己真是死不瞑目。
这眼下只一个不进不出,鬼知道是个什么境况,眼下还带着楚之桥,不问清楚如何心安。
眉儿一到街上,也不管谢怀夕跟后头喊,往左的步子一转又往右去,想了想,周二爷既要从军,问了他该是能得了些信儿。
按着周二爷那日说的,边城绕了大半圈,才寻得了那处院子,走到门口,院门题书周家二字,便知没寻错。院门开着,眉儿心下焦急,也顾不得什么礼节,直接朝里头喊了句:“周二爷可在?”
无人应答,又喊了两声,才见一肥硕女子从后院绕出来,一手拿着镰刀,一手拿着一把番薯叶么那是?眉儿眼睛眨了眨,想着这胖得瞧不出五官模子的难不成是周二爷口中说得那媳妇儿吗?
倒...倒也...算...相称。
王氏嗓门大,见一男一女俊俏,年岁也不大,当着又是什么来下战书胡闹的娃娃,不耐烦嚷道:“作什么大上午的跑别人家院门喊,扰了清净。”
谢怀夕见这胖大婶儿不好惹,上前欲将眉儿拉走:“你跑这儿来是寻什么周大爷还是周二爷的,莫不是寻错了。”
没理谢怀夕拉拽,眉儿自道明了来历缘由,王氏听到此女便是苏眉,面容倒缓和了:“进里头来说吧,二爷五日前已出发去了军营,临走时说了,若有一唤做苏眉的丫头来找,教我好生招待了,看是什么事儿,必要可去信与他。”
“那却是不用,我只是想来问问,这城里的告示是不是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儿?这不进不出的禁令又得到什么时候才能撤了。”
王氏搁下手上东西,将门关了,叹了口气才道:“这乱世当道,还能什么事儿啊,天灾人祸是一样少不了。”说着给两个小的倒了杯茶:“想必你们也知道,这岙州,是慕容家管着的,咱们城主倒不是个好战的人,少城主就不是了。如今这天下军阀割据,岙州想独善其身谈何容易,若不想成了旁人的盘中餐,就得先发制人。”
“至于这不进不出的禁令...”王氏卖了个关子:“听二爷意思,我也不大明白的,估摸一来是因着战事,二来是因着瘟疫。”
眉儿蹙眉,去年大半年都在山上,倒忘记了瘟疫这事儿,从东山镇出来的时候瘟疫导致一镇几乎成了死镇的凄惨她还记得,不成想都这许久过去了,瘟疫竟是蔓延到了这般远吗,这般想了,也就问了。
王氏道:“说来也邪门儿,这瘟疫去年都说是断干净了,也不知怎的,一下子又死灰复燃了似的,听闻外头有不少人都是死于这瘟疫,这仗越打越勤似也是因了这瘟疫。”
谢怀夕道:“这却是没什么稀奇的,瘟疫本就难以根治,夏日暑热,日头毒,那瘟疫被高温烤炙,反倒不大容易人传人;冬日大寒,百姓无事不出,难民许还没来得及死于瘟疫,便已死于冰天雪地之中。人死却不意味瘟疫也死,待四季转换,死灰复燃,实乃常理之中。”
从周二爷家中出来,谢怀夕和眉儿皆无言,两人头一回想到了一处去,都怕这瘟疫蔓延到了岙州境内,十八城来往密切,真有疏漏,那便不是一城百姓之事,而是十八城了。
不敢深想,令人骨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