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早饭, 心一放松,沈祇就睡了过去,没睡多一会儿, 就被惊醒。
不是因了噩梦, 也不是因了旁的, 而是脑子里突然蹦出那日马车上吴梓兴蹦出的那句“你师父这些年都在为紫笙毒奔走”。
沈祇聪慧,且不是一般的聪慧。
紫笙毒,紫纹, 怎会就这般巧都带了紫字。
有了眉目,再翻阅手边这一箱子书, 就没那么慢。
临近午时, 沈祇放下了手边的书,只看着端了吃食和药碗进来的谢怀夕。
“怎么搞成了这幅鬼样子?”谢怀夕惊讶道。
沈祇略觉得刺耳, 这两人不愧是师徒,说出的话都一模一样,
见沈祇不说话,谢怀夕放下吃食坐到了床边, “这回师父都下山了, 你便放心吧, 你是死不了了, 怕是也就多受几日罪。”
“师父何处?”
“和两老头研制方子。”
“师父的身子这一年越发不好, 没想到却还是下了山。”
“还不是疫症棘手, 怕你死在这。”
“没想到三娘夫妇也跟着一起来了。”
谢怀夕将碗和筷子递给沈祇, 沈祇接了,他才道:“到处都是疫症, 自然是跟着师父安全。”
“嗯,师父对三娘倒是毫不掩饰。”
“明眼人谁看不出来, 谁叫咱们师父傻呢?”
“顾师父倒是能忍。”
“不忍也不行啊,师父可比顾师父先认识三娘。”
沈祇不经意道:“师父那一头白发是因了三娘吧。”
“废话,就因这桑婆才一直不待见三...”谢怀夕突然就住了嘴,看着沈祇一脸冷然好似不认识自己的模样。
今日阴雨,窗棂处没了阳光投射,只余些雨水滴滴答答的声音。其实配着这声音,该是非常好眠,加之四月温暖适度,也不冷,屋内闲谈的光景便该是惬意的。
而不是像此刻,冰冷的如冬日寒天。
谢怀夕自觉一直不算多喜欢沈祇这个师弟,一来他这个人总是教人觉得太过疏离冷漠;二来谢怀夕也不得不承认,沈祇太过聪慧,于医术上的进益一年抵他五年;三来,不论是师父还是桑婆,都像是更喜欢他,可能多少也有因为他那张脸的缘由。
如此,谢怀夕觉着自己嫉妒沈祇也不是多不能忍的事;也偶有羡慕的时候想着要是自己能有他的才能,是否也就能寻了门路去报爹娘的仇。
后来相处的时日长了,也多少有了些情谊,也主要是谢怀夕其实一直志不在医术上,少了争端。可这情谊也着实太浅,哪怕于良心上有过犹豫,有过内疚,有过自责,他也从未想过要将紫笙毒的事情告知。
师父这回下山,谢怀夕也就猜到了,怕是师父自打眉儿说要下山历练,就没打算再让眉儿回去。
若不是因为疫症爆发,岙州城主诏令,沈祇这会儿应该还在风沧山研习医术中。
不过师父从未明明白白的和旁人说过他的打算,桑婆是,林伯是,三娘夫妇是,连自己这个从小被他养大的人,也是。可师父那个人,这么多年盼着等着顾念着的,一想也就明白了。
且自打白发之后,师父行事就越发急切,谢怀夕心疼眉儿,却是没多心疼沈祇。眉儿赤诚,沈祇在这上头不如眉儿良多,谢怀夕不止一次想过,那毒不如在沈祇身上,他至多也就是惋惜。
屋内太安静,沈祇握着碗的指节因为太过用力都发了白,越是如此,他语气越是冷然:“顾潇知晓吗?”
“嗯。”谢怀夕觉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沈祇猜到自然是什么情分也没了。
“习武呢?”
“不大清楚,可能是顺水推舟。”
好一个不大清楚,好一个顺水推舟,沈祇盯着谢怀夕,只道:“别告诉眉儿,哪怕是只言片语。”
谢怀夕就笑了,这笑多少带点讽刺,他觉着沈祇当真是配不上眉儿,没想到他知道了真相的反应竟是如此之平静。想必是怕把事情戳出来,师父不救他这条因为染了疫症已然只剩下半条的小命;更怕没了那风沧山的逍遥和富贵吧。
乱世之中,安身谈何容易,何况是不愁吃喝事事精细的富贵。
“知道了。”谢怀夕应下,哪怕沈祇不说,他也不会告诉眉儿的。如果眉儿不死,便是没必要知道;如果眉儿因此身死,便更没必要知道。
有时候不知道活得才能开心些。
其实谢怀夕不大了解沈祇,或者敏感些,也能察觉沈祇眼下这个反应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祇将手中的饭菜吃了个干净,待消化些,又将药喝完。手边的书没扔开,而是放到了箱子里收好,他想着,待瘟疫暂缓,他也该是把书看完才离开。
身上有了一点气力,等晚饭后看天色黑透了算着时辰差不多,沈祇朝门外唤兵将麻烦喊下赖公,道是自己换洗衣裳不够了。
赖公来的倒是快。
沈祇看着赖公那么大年纪,还掩不住心思,觉得老顽童之称号没人再比赖公更称得上了。
“我都知道了。”
赖公只是不着调,实际老当益壮,脑子转得快得狠,没头没脑的一句他却是懂了:“谢王八不是东西。”
沈祇没再反驳:“我不好再喊眉儿过来,麻烦前辈告知我眉儿身子到底如何。”
“那你说都知道了。”赖公这会儿看沈祇这么淡定不顺眼:“焉知你不是诈我。”
“前辈没说实话,我才有的诈。”沈祇眼帘垂下,轻声道:“眉儿中了紫笙毒,又习了武,她如今身子到底如何?”
赖公又瞪了一眼沈祇:“你便是没学医,也该知道谁身上长个那么大的紫纹能没事儿的?”
沈祇沉默,心中被自责淹没,都怪他,前两年只顾着活命,见眉儿身子一直都康健就没在意。
“有一段时日,那紫纹没了,我便...”
“瞎说,莫名其妙长了东西,又莫名其妙没了,你竟然没当回事儿,亏你还学医。”赖公也不耐烦,也没什么替谢王八隐瞒的意思,便将诊断到的统统说了。
包括眉儿最多估摸还有一个月可活,活不过端午了。
“没得治吗?”沈祇问的平静,越是绝望,像是心里头就越麻木了。
“那得问你师父,那么个稀奇的毒,我哪会解。”
“眉儿的血可有用?”
又是没头没脑的一句,也得亏赖公跟的上沈祇的节奏,摇头带摆手:“不顶用不顶用,倒是谢王八能耐,将研制的方子看了个遍,再加上缓症的方子倒腾出了两个新的方子试试。”说到此,赖公摸摸胡子,“那两味药稀松平常,我们这么多时日都绕进去了,若没之前那么多方子,你师父也没那么快。”
这话说得倒是不假,没前头的钻营,一条一条人命扑出来的路,谢一医术再高明,也不会轻易就出能用的方子的。
“前辈,眉儿中毒的事不要告诉她。”沈祇又道:“我想当第一个试方子的人。”
赖公脸色不好了:“我还以为你要见你师父摊牌。”
“那也得等身子有了力气才行。”
“那你小媳妇儿咋搞。”赖公问完又来气,都油尽灯枯除了等死还能咋搞,难不成要个将死之人知晓相公的师父拿她当药鼎吗?想到此深叹一口气,也不管沈祇什么反应就走了。
沈祇侧头看着那烛火,眼神很是凉薄,觉着自己到底是做不了如爹爹一般的人。他心里也好奇,如果是爹爹,会如何做?不过哪怕是爹爹在,他心思也不会改。
疫症仍在爆发,哪怕出了疫症方子,岙州十八城,这许多的人,药材也还不知道够不够。
怕是之后这岙州也不会太平。
八日后,沈祇身子渐好,疫症出了根治方子终是免了烧城,救了不知多少性命。
少城主大喜,大夫赏赐自不提。
下令好生照顾一明堂的人,待痊愈后自可一一离开。
八日没见,沈祇躺在**,见眉儿笑得一口白牙,也笑了:“你怕是福星转世,你一来,都好起来了。”
“不是早和你说了,只要活着,总是得拼一把的。就算临了真没办法了,心里头也没什么恼怒。”眉儿想沈祇想得紧,没忍住埋冤:“都怪谢师父,不让我来照顾你,说哪怕快好了也不行,就算更根治了也不能凑上去得病,就那么爱受罪么。这才害得我八天都没见着你。”
眉儿说着身子靠了过去,“你可想我吗?”
“想的。”
“那你怎么还要我问才说。”
沈祇半起身抱住她,脑袋埋在她的颈窝,胳膊环住的身子是这么真实,又像梦境。
“快松开,你抱得我快喘不过气了。”
听到眉儿这般说,沈祇却还是没放松,直到眉儿察觉脖颈有些凉,心疼沈祇也不吱声。
肩膀上的人却因眉儿这反应更为收不住。
“都好了,不要怕。”眉儿轻声安慰。
“我不能没有你,眉儿。”
还记得那天沈祇说生生世世都不要和自己有瓜葛,眉儿觉着沈祇就是犯病,哪怕真的死了,怎么能说生生世世不见自己呢。还是这话中听,心里高兴,说道:“那你何时与我成亲啊?”
沈祇身子退后,摸着眉儿的脸,没说话。
见着眉儿脸色越来越不对,俨然就要发脾气,沈祇才道:“原不是还想着游历一年么,怎么这会儿倒着急成亲了。”
眉儿老老实实:“因这瘟疫,便让我觉着没什么能比在你身边看着你平安更好的了。”说完,伸手握了沈祇的手,歪头蹭了蹭他的手心。
袖子因她的动作下滑,露出那已然消失的紫纹。
想来是又用了药。
沈祇眼神暗了暗,亲了亲眉儿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