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九日的时候, 沈祇的体力基本恢复如常,虽然身子瞧着仍旧憔悴,但脸色瞧着是好多了。
没再有了死气。
沈祇推开房门, 天不过刚亮, 那朝霞先出, 染透了一片绿色,山林也就不再起眼,都融进了那橘色之中。
似一点温热的火苗, 教心里的冷都驱散了许多。以往没这般在意过这每日都会有的场景,因着习惯, 所以倒失去了对这世间的欣赏与好奇。
沈祇深吸一口气, 侧头去看此刻有些安宁意味的窄道。
一明堂内的光景也就真的如名字一般,将黑暗逐渐驱逐, 一片光明前景似就在眼前。
拿尸体堆砌起来的明天…可惜吴梓兴没赶上,眉儿也看不到多少次了。
沈祇想到此,动了步子。
从一明堂到赖公和师父住的宅子,步行约莫半个时辰, 沈祇就也不急, 一步一步走着。
想到一会儿就能见到师父, 沈祇就不禁回忆起拜师以来的点点滴滴。
刚遇到三娘夫妇的时候, 他心里是极度高兴的, 觉着柳暗花明, 苦果然也是有个头的。也因此阴差阳错成了谢一的徒弟, 心中对此感恩感念至极。
师父的脾气阴晴不定,并不好相处。
于医术教导上虽言语时常刻薄, 但的确倾囊相授毫不吝啬。更舍得那许多的药材供他研习。
其他细节处,也大开方便之门, 只要他提就也总是应的。
包括此次下山,临走之时也多有嘱托。
沈祇之前觉着,师父可能不算好相处,却是个好师父。后知晓紫笙毒之时,心中感受如何说。
之余眉儿是心疼是绝望,之于师父是失望是背叛。他天生性子不算热络,说是带着利用才去对你好,沈祇未必就不能忍。如果明说,要自己代为试药,哪怕是亲自种上那奇毒,他都甘之如饴。
可放在眉儿身上不行。
隐瞒至今,更是卑鄙无耻。
那从一开始,他和眉儿二人就是为了救三娘这场局里的工具。
所谓缘分是假。
所谓善心是假。
所谓投缘是假。
便统统都是假的。
恐怕也有三分愧疚,才将医术武艺教给他二人,求个心安好有理由去取眉儿的命吗?
怎么就能狠得下心这么对眉儿?
想到眉儿对那几人的挂念,当着是一家子人的去真心以待的时候,他们又是怀着如何的心情去一日一日教她习武。
沈祇略觉恶心,他性子里也有执拗的一部分,换了旁人,不知道会怎么做。
他只觉谢一该死,连之医术一道最好也都毁了才好。这般才好断了这份精心设计的师徒情分。
还有三娘,顾潇,谢怀夕,桑婆,林伯。
都该死。
他们的一场骗局成了眉儿的死局。
何其不公!
沈祇抬头看着宅子上的匾额,上书清润园三字,还有些晨间的露珠未散,此番心境瞧着竟还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只因上次站在这宅子外的时候,他想着的是要用所学医术救人来的。
谁能想到不过月余就要来这杀人了。
扣响门环,老仆将门开开。
沈祇道:“谢神医住何处?”
老仆指明方向,沈祇也不多言就去了。
站在门外,沈祇能听到里头的咳嗽声,他伸手直接推开门。
谢一正坐在太师椅上,面色苍白,一头白发显了枯萎之色,之前是鹤发童颜,这会儿瞧着是真的老了许多。
天青色的广袖袍子上绣着青竹暗纹随着谢一咳嗽的动作飘摇。
恰好初阳升起,沈祇背光让谢一有些瞧不清他这徒弟的脸。
下一瞬就看清了。
谢一倒是没觉得多疼,就是觉得有些可惜,要是他还能多些时日活着,是该将自己一身本事都教给他。
不光是医术,还有奇门遁甲。
他这一门才算是真的后继有人。
谢一想说话,一张口血就不受控制的从口中冒了出来,他死死抓住沈祇握着剑炳的手,身子前倾。
剑身瞬间没入躯干之中,穿胸而过,破体而出。
同时,沈祇也看到了他师父手腕处的紫纹,神色稍有震动,就听谢一道:“再唤我一声师父。”
沈祇张了张嘴,却还是开不了口。
谢一手松了些,抬头去看沈祇,口中的血已然让他没办法清晰吐字:“祇儿,再唤一声师…”
来不及说完的话,就再也说不完了。
沈祇就看着不过须臾之间,紫纹就爬满了谢一的脸,再下一刻,像是全身的血液都被吸干一样,形如干尸。
等谢怀夕出现的时候,屋内空无一人,只剩下一柄长剑和地上的一摊紫黑色的肉块。
那里头还有许多细小的活物,便是彻底养熟的紫笙幼虫。
时间回到三日前。
眉儿与三娘被刻意灌醉之后被抬到了清润园。
谢怀夕看着瓦罐里长得实在恶心跟蚂蝗似的两条长吉引子对着顾潇和师父道:“若当真都被渡到眉儿身上,岂不是眉儿顷刻间就要爆体而亡?”
没人说话。
谢怀夕又道:“这法子要是不管用怎么办?三娘和眉儿岂不是都会死?”
谢一有些烦他这徒弟的话多,直接将人赶了出去。随后侧头对顾潇道:“长吉引子极为难寻,我花了大功夫才找到这两条,真失败了就是三条人命一点马虎不得。你内力驱动之时切记不能操之过急,一定要护住她二人心脉。”
顾潇看了一眼谢一:“你没告诉你徒弟吗?”
“没什么好说的,一切不过顺势而为,没寻到紫笙毒的话,眉儿也逃不了一死。”
“可如今确实寻到了,你不说岂不是让祇儿恨你。”
“你当着说了他就不恨我了?”谢一斜昵了顾潇一眼:“我这徒弟聪慧,心性也不如你想的那般良善。一开始没明说便已经是错过时机,他稍一琢磨便就能知晓内情。”与其让他恨我,不如让他念着我这师父。
谢一隐下后半句话,没再多言。
好在顾潇功力深厚,护得三娘与眉儿无碍。
长吉引子两头通,经过一个时辰终是将两人之毒都渡到了谢一身上。
用完也就死了,掉在地上真跟蚂蝗无异。
那紫纹顷刻间就布满谢一全身,已经蔓延到了脖子处,瞧着极为骇人。
谢一拿出瓷瓶,吃了两颗丸子,才见紫纹慢慢又褪了下去。
“这是?”
“事还没办完,不能死。”
顾潇扶着三娘,朝着谢一道:“此恩来生再报。”
“别告诉三娘,我自会留下书信道是云游寻药去了。”谢一看了眼眉儿,叮嘱顾潇:“眉儿那点武功算是废了,也不适合再习武,你瞧瞧有没有什么说法糊弄过去,教些养生身法练着身子也会延年益寿。”
“还有风沧山的私库,我的那部分一分为三给祇儿怀夕还有桑婆,你的徒弟那份你自己看着办。”
“若真有下辈子,遇上三娘…”谢一侧目去看三娘的脸,想着待她醒来,该是高兴这毒终是解了,再过一两年也能生了孩子。
“哪怕是一对怨偶,我也不会再放手。”
谢一说罢,没再纠缠,也没管门口咋咋呼呼的谢怀夕。
其实这回下山,谢一抱着人之将死的心态,没再特意隐瞒什么。看那日沈祇翻阅古毒典籍,再加上赖公的吹胡子瞪眼的反应就猜到自己这徒儿估摸是知道了个差不离。
怕是身子一好就要来算账。
是以谢一就一直在清润园等他,好在沈祇也很快到了,再晚一天,怕是就只能看到一摊烂肉。
谢一当时看着提剑推门而入的沈祇,不觉得意外,心里多是遗憾。他这徒弟实在像他,连那股子不像正道的孤傲都像他。
他年轻时候不是没想过日后自己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可惜命运弄人,有些想法早就断了。得了这徒弟,算是弥补了些。
也叹,叹身子不好,没细心真的教导许多。
更叹师徒缘分何其浅,浅到一剑刺在心头之时,都只想听他再唤一声师父。
谢一恃才傲物,一股傲气总是教人退避三舍。因此失了三娘,也没能好好教养怀夕,教出了个自己也瞧不上的徒弟。
待遇到沈祇,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故意的。
已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身为医者,患了医者大忌,妄图用无辜者的性命来救自己心上人。
杀人救人不过一念之间,好在…
好在…
最后还是对得起医者二字。
也算对得起当初为医的心了。
沈祇只觉谢一卑鄙,看到那紫纹在他手腕上他霎时便明白他这师父做了什么。
也知道不对自己明言所图为何。
他无法苟同谢一前后矛盾的做法,更无法因他一死就真的都当发生过的事情都没有过一样。
桌子上留的那一纸关于紫笙毒的解法,就已经将事情都道了个明白。
谢一是恰好寻得了紫笙毒,若没寻到,死的就是眉儿。
有口难言,有怨难诉,谢一哪怕一死都要自己心存愧疚。
偏偏也就真如他所料。
连死都要算计。
让他不能再怨不能再恨。
从清润园出来站在分岔路口时,沈祇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血迹,终究是朝着右边去了。
他还有眉儿,还要给眉儿一个家。